[1]
我是害怕有人这样问我的。但如果有人非要问我历史学得如何,我的回答注定让他失望。要是我说我对我和奶奶的交往史吃得最透,接着还正经八百地说奶奶是哲理深厚的大方之家,免不了有人会把大牙笑掉。
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看轻,并认定这是自己越来越显空虚的躯壳里,仅存的一点重量。所以,被人嘲笑或挖苦多少遍,我的回答,就会一字不差地重复多少遍+1次。
我承认历史——甚至历史这个词——和我在彼此眼里都很陌生,我也承认这一生里,奶奶农民的身份链条从来没有过一天的断裂。可是,人们也得承认,没有一段历史离得开农民的喂养,也得承认一个农民的哲学范畴,有可能远远超出一亩三分地的边界。
我不尝试说服谁——我为什么要说服谁?
奶奶说过,你叫了一万遍洋芋,是红苕还是红苕。
[2]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爷爷没了,有了奶奶。我的意思是,我对奶奶的印象,大概是从七八岁时开始有了焦距。
舌尖上的童年并没有多少滋味值得反刍,唯有奶奶的碗,让人至今念念不忘。我们手上的土碗黯淡粗糙,大而无当,奶奶的玲珑得多,还是瓷的,上面有青花图案,几只蝴蝶停在上面,翅膀一抖就能飞走。
碗再漂亮也吃不得,可奶奶的碗总是飘着异香。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每个早上,奶奶都会顺着香味走过来,将一箸闪着亮光的挂面夹到我的碗里,让我眼前的世界,瞬间被刷新、被照亮,被一抹动人的色彩装扮得活色生香。
这时我妈总会骂我:连奶奶的东西都要争来吃,还有没有规矩家教?
也是这时,奶奶会半是马着脸、半是扬着眉地怼她一句:娃娃家,哪有那么多规矩!
奶奶的下一句话,大概也是不会缺席的:只要发奋读书,以后天天都有清油挂面吃——不光清油,兴许还有饼干呢。
课堂是个可以创造一切的魔方。奶奶浅白的一句话,藏着多么深刻的哲理。
[3]
我总算明白了。人与人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就像书桌上的一摞书,高低上下随时可以变换,书桌和书却永远只能固守在自己的位置。
番茄转红了,奶奶挑了几个,让给外太祖母送去。核桃饱满了,奶奶装了一篮,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鸡子变成鸡婆了,奶奶凑了一钵蛋,让给外太祖母送去……那时,外太祖母是我家最老的老人。
老人住的地方,离我们三四里地。很多时候,奶奶轮番差使她的子孙后代,替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并在一次次的来回往复间,强化对血缘的追溯与体认。而我对于这年复一年行走的意义的认知更进一层,是在外太祖母有说有笑的面容被一道冰凉墓碑置换以后。当我再也不能看着老人的小脚因为我们到来搅动满屋风云,我终于知道,那条蜿蜒在稻麦荷菽间的小路,不光是连接奶奶与母体的脐带,其实还是我读到的第一部人生之书。
[4]
奶奶的八个儿女中有五个“出去”了——“出去”,就是蜕了“农皮”,吃了公粮。要知道,在当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自己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对有人“出去”的人家就有多么歆羡。
而这只不过是奶奶威望广厦的四梁八柱。让她成为平地高楼的,是几十口人几十年里对她绝对服从、绝不冒犯、绝顶孝顺的自觉自愿。
一个人的权威,是自己苦心营造的,还是别人顶礼奉送的,实在有着本质和品质的不同。奶奶的优越感就是这样养成的吧,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如今这日子,给个省长当,我也不舍得换。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挤对她,我才不会客气。
奶奶才不理会我的小肚鸡肠,慢腾腾说,你看电视里好多有权有势的人,下面的人当面叫你大人背后骂你小人,有啥意思。我这个乡巴佬活得倒还实在些——至少,这家子人没哪个对我不是巴心巴肝。
奶奶接着又说:人家服你,生产队长也受人鼎敬;人家不服,占地再宽,还不是白铁皮一张。
[5]
奶奶端坐八仙桌边,或者斜倚卧榻之上,我所看到的,从来都是不怒自威的气度、宽和从容的气场。
还在三四岁时,儿子就已知道,但凡家里有稀罕东西,在孝敬老祖前,是绝不可以先碰一下的。他起初也感委屈,后来就通泰了:没有老的就没有小的,老的没有,小的就不能有。这句话,当然是我告诉他的——我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自然,父亲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对他讲的。
奶奶薪传后人一句话,进而顺理成章地从这句话里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还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奶奶就坐飞机逛过北京,乘轮船游过三峡,搭火车打望过连天碧草、大漠黄沙。多数时候,奶奶留守家中,于是,她的散布在外的子孙的孝心,顺着邮路,四方来朝,此起彼伏,源源不断。
[6]
1979年春天,奶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归来,她被家里人剥夺了劳动的权利。奶奶到底闲不住,她要忙的事不少,最顶要的是和周家幺爷爷一起烧香、念经。
周家幺爷爷是“五保户”。虽是一介女辈,村中无论老少,均以“周家幺爷爷”相称。奶奶和她一起念的是经书,印象中,蝇头小楷疏朗有致地落在线装手抄本上,要说内容,却是记不起了。
和周家幺爷爷一样,奶奶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她的记性也说不上好,离开书,不管前三句如何顺畅,第四句准保卡壳。但手一沾到书,那些字酒醒一般,立马就活跃起来。
为啥不管刮风下雨也要去周家念经呢?我不明白。
因为她没儿没女,孤苦伶仃。奶奶说。
我真是有些后知后觉了——每次出门前,除了经书,奶奶总还会带上一点别的东西,比如一把挂面,或者几棵白菜。
她接下来的又一句话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人老了会眼花,但观音菩萨不会。
那时少不更事,奶奶的话,说是并未在意,不如说并没听懂。直到今天,从时间的回音壁上,我才读懂了奶奶话里的话:嘴上念的是一本经,心里念的是另一本经,就算你骗得过自己,总还有一双无迹可循却又无处不在的眼睛,会把真相看穿,把你看透。
奶奶高格又低调地活着,不知疲惫。
[7]
土地是叔叔姑姑们跳出“农门”后蜕下的皮。爸爸常年和他的小本生意一起在外飘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责任田,母亲不得不大包大揽。两个哥哥参军后,我成了母亲唯一可以指望的帮手。喂猪垫圈,洗衣做饭,占据了我一天时间的大多数,而一俟放了农忙假,这些繁复纤杂琐碎之事,全然上不得桌面。
所幸僧多粥少,村里每颗人头上只顶着六七分田地。可恶的是地肥,产量高,一亩少说能收一千四五百斤稻谷。畏惧风调雨顺、大地丰收,不是我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因为一个少年在翻晒粮食的日复一日中,对于生活的热情,已经先于谷粒里的水分,被日头无限蒸发。
翻晒稻谷与清理稻叶,是烈日同我的合作,也是烈日与我的对垒。谷粒可以在我手下翻身,我的两张脸,却难逃被一个又一个日头煎炸得外焦里嫩的命运。没有三四个饱足的晴日,颗粒归仓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意象。晚上把稻谷请进屋躲雨,第二天早上再送出去吸食阳光,在十多岁的我手上,一亩田至少有上万斤的重量。
只有我在晒楼的时候,奶奶常常将半杯啤酒递到跟前,然后接过我手上的谷耙,接过我的活。玻璃杯里的泡沫缓缓下沉、破灭,与之对应的,是笑容在奶奶脸上缓缓升起、定格。恰到好处的,一阵风贴着脖子从脑后掠过,奶奶的目光从我的眼眶洒进心间,宛如月明。回想起来,那是农忙时节里仅有的可以感知并归属美好的时光,是从炎炎夏日坚硬躯壳里剥离出来的清凉,是长夜至暗处亮起的一豆灯影,是你对已经厌倦了的世界仅存的一丝好感。
比啤酒更能补充能量的是奶奶盛在杯里的一句话:你不怕苦,苦就会怕你。
这句话在我后来的人生经验里并没有完全得到印证,所幸余生还长,我愿意借用他们的全部,作为奶奶的论据。
奶奶不是佛,但我早已是她的信徒。
[8]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委培”中专。老师们觉得能长成“半残品”于我已是撞了“天昏”,这让很要面子的父亲很没有面子。我的录取通知书被他草纸一样扔进了猪圈。当草纸停落在一个粪团旁,他的声音划伤了我的耳朵:一头猪。
圈里明明关着两头猪呀。等我明白过来那两头和另一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时,大概也明白了,那其实差不多也是一回事。让两头和一头最终得以区分的是奶奶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你是在骂他,还是骂自个?
哪个喊他不争气?一头猪吆到北京去了回来,还是一头猪!父亲和奶奶说话,语调很少调到那样高。
就算真是一头猪,膘也有厚有薄。
奶奶点着了父亲穴道。他怔在那里,不再开腔。
奶奶从猪圈里捡起了那张纸。捡起了我的人生。
[9]
中专毕业,我端了传说中的“铁饭碗”。单身汉的饭碗通常形影相吊,尤其从乡上调到县城以后,伙食团说没就没。小姑住在城里,奶奶住在小姑家。小姑和姑父在家里给我添了一副碗筷,而我素来不愿麻烦别人,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奶奶不请自来,打理起我的一日三餐。知道她是说客,我稳了稳神,过起饭来张口的生活。想着她很快就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暗地里准备了一堆遁词。哪知我处心积虑划定的防区,她连一个手指头也没有沾染。然而,就这样,就是这样,我乖乖做了奶奶的俘虏、小姑家的饭桶。
奶奶被家里人当活菩萨供着已经好多好多年了,试问哪个俗人敢劳烦菩萨伺候?奶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好像,她说得已经再明白不过。
[10]
奶奶麾下“公家人”多,常有人登门造访也就显得顺理成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人多是有事相托。倘是借钱借粮、讲理劝架之类,奶奶通常不会让人失望,若事情不是当下她能应承,也一定会好言好语求得宽宏。待人家断了念想,抱憾离开,她却在脑子里忙不迭翻开花名册,在她的子孙里来一个沙场点兵。
奶奶因此“被”加官晋爵。第一次叫刘局长时,奶奶以为我在叫别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后来再这么叫她,她居然也不怎么反对。一些人吃着公粮不正经办事,我比他们当得还伸抖些。是不是这样想过,我没有问过奶奶。
别看老人家慈眉善眼,一旦脸上变了颜色,那可是让人一小壶喝不下来的。一次,六叔六婶不知何故闹起口角,情急之下,六叔竟要借拳头讲理。“梆、梆、梆”,几声闷响过后,六叔的手总算放了下来,而奶奶手上的拐杖,仍然对他的后背虎视眈眈。作为奶奶的“生活秘书”,后来日子里,六婶对奶奶的照顾无可挑剔。我相信,奶奶不问青红皂白落在儿子后背的响声,也是儿媳眼里值得仰视的气质。
七十岁前,对于自己的子孙,老人家很是热衷于耳提面命,恩威并施;年过古稀之后,对于一应家庭事务,奶奶几乎都睁只眼闭只眼,谁要找她拿主意,管你是实是虚,一概打了太极。
西康时期,老家遍地鸦片,都说权力比鸦片还容易上瘾,你咋就没成“瘾君子”呢?我问奶奶。
奶奶说,但凡成了瘾的,都不是君子。
[11]
你们对我这样好,死了都值得了。
你们对我这样好,死了太值不得了。
两句都是奶奶说过的话,经常说起的话。
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会突然有一只鸟飞过,你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会冒出这样的话。但这些话很多时候都是从她被窝里冒出来的。我,我们孙子辈,年过四十,还是喜欢钻进奶奶的被窝。如果她睡着了,就顺着她的梦入梦;如果她没有睡着,就来一番东拉西扯,从大漩头扯到亮河地,从干河子扯到麻家山。这个时候的奶奶不是奶奶,你可以叫她首长、老刘、炳芬同志,或者刘大局长。我们负责没心没肺,她负责眉开眼笑。
只有想起死亡的时候奶奶眼眶里才会涌起忧伤。
奶奶说,我在观世音面前许过愿,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奶奶说,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奶奶渴望长生,可她早看透了死亡。
[12]
和未婚妻的定婚之旅,我约奶奶同行,奶奶半推半就。
订下蜜月计划,我约奶奶同行,奶奶满口答应。
但凡举家出游,奶奶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体力好时自不待言,待老人过了耄耋之年,一说郊游,我那大大咧咧的儿子,最先想起的总是老祖的轮椅。
好想好想,和奶奶一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13]
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
公元2018年2月27日12时16分,奶奶用永远的沉默留下遗言,从此相对无语,从此天人永隔。
奶奶在人间的路走到了终点,而我的还将继续。尽管明白一个人活着就要接受失去,尽管明白生和死都只不过是渡向彼岸的江河,尽管从担心这一天到来的那一天起就听到了这一天越来越近的脚步,因为奶奶再也不会回来的离开,我仍是止不住失声痛哭。
活着不打扰别人,就是永远的离去,奶奶也提前打了招呼,谁也别说。奶奶走后,家里没设灵堂,家人没贴讣告,但是前来送行的依然不下三四百人。
先于奶奶抵达,我和晓亮来到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个驿站。我们用黑纱屏蔽了斑斑污渍,用清水将蜡迹密布的地面恢复到最初的颜色,用未曾有过的细致将大厅外的烟头纸屑瓜子皮细细做了清除,用与对待一个活泼生命同样诚实的态度,为一个生前极爱洁净的人,把洁净保持到羽化前的一刻。
做着这些的时候,充斥在我脑子里的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空白交接处,一个声音一遍遍响起: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14]
怎样算是死去,如何才叫离开?一个问题的疙瘩,硌得人心里生疼。
我的痛感神经睡去,与奶奶的复活同步。复活的奶奶住在家人为她搭建的心中的屋宇。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一条小路,奶奶从远处走来,矫健的身影那样熟悉——
母亲说,她这个儿媳,奶奶当闺女看待。好多时候,我的两个姑姑,还享受不到她的待遇。
二姑说,爷爷奶奶成家时,只有一间厢房。爷爷当背夫,奶奶用四年时间,开出三亩荒地。
三叔说,为了兄妹八人完成学业,爷爷拼了命的挣工分。奶奶哪怕熬到大年三十凌晨五点,也要赶出来新衣八套、新鞋八双,让他们穿得干净喜庆。
四叔说,每修完一幢房子,奶奶就老了一头。
五叔说,日子紧时,奶奶是个“穷大方”。日子好了,却“抠”得要命。
六叔说,越是看起来糊涂的时候,老太太越是清醒。
七姑说,有一段时间,生产队长的口哨控制着全队人的时间。但队长的哨音对奶奶没有用,因为奶奶总是比他的哨子起得要早。
八叔说,按照奶奶规定,家里二十多口人吃饭,包括吃面条,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大哥说,记忆中,人们都吃完出工了,奶奶才开始吃饭。就连其他人剥下的红薯皮,奶奶也从不嫌弃。
二哥说,他从小拉肚子,直到十二三岁。奶奶疼他,总让他挨着睡,并且每晚,都能给他变出来半捧花生,或者几颗核桃。
……
奶奶有后人46个。大家说,每年九月初九,都给奶奶过生日,直到她100岁、120岁、180岁……
[15]
民国十七年农历九月初九寅时,一声啼哭降落在四川省越西县大树堡海螺坝沙坝头一间茅屋里。
被那声啼哭标记的生命,取名刘炳芬。
刘炳芬,就是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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