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蹬上,一双深褐色的短靴,鞋底带着尚未干透的鲜血。
策马之人望着夜幕中近在咫尺的宫阙轻叹一声,翻身下马,重重地踩在了帝都太泱宫的地面。
他整了整周身甲胄,带领身后几人踏上宣和殿前的汉白玉墀。脚下殷红的血印顺着台阶拾级而上,蜿蜒跨过一具具尚带余温的尸体。皇城内外的烽烟仍旧弥散不息,趁着夜色在亭台楼阁之间缭绕徘徊着,像是传说中迷失在宫内的昔日幽灵。
宣和殿外的平台此刻被一簇簇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围在大殿四周的兵丁见到来人临近连忙行礼,唯有正门处一队弓手只是微微让开两步,指间搭箭,虚张弓弦,目不斜视地默默盯着殿内的一片昏暗。
“平州州牧,宁武侯孟煊,觐见太后。”一个声音随火光幽幽飘入大殿,来人轻声自语,随手解下头盔,露出张苍白的瘦脸,一双浅色的眸子在光焰中明灭可见。
无人应答。
他停下脚步,昂首注视着大殿深处那个尚未老去的女人,面色泰然,浑不在意对面十余名手持弩箭的卫兵。
龙椅之上,那女人发髻散乱,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透过人群望向飘渺的远方。靳朝五德属金,她身着一袭古朴的白袍,此情此夜,犹如素缟。
孟煊走近几步,挥手屏退了欲在身前擎盾的护卫,抚着殿柱缓缓低语:“前次见你,我尚未封侯,你也不是太后。苍岩山下,你带五千天雄军驰援,手握一柄白杆枪冲入敌阵,现在想来,好像就在昨天。”
飒沓风姿,依稀可辩。
“后来我在这宣和殿受封,散朝后只有靳翊留下陪我喝了杯酒,你派黄门带我在浮苏城逛了几日,那时已是皇后了。”
“可如今你却杀了我最后的儿子。”她声音沙哑地说道。
孟煊摇摇头,语气坦然:“若再不动手,恐怕用不了几年,被人破府擒杀的,就该是我了。”
太后默声不答,沉寂片刻后阴声诘问道:“千钰大人,先皇待你不薄,仙逝后我母子对你也不曾亏欠,为何今日要引平州虎狼破城?”
孟煊身后一名身着朱色官衣的男人施礼上前,垂首肃立,不发一语。
“你身为太傅,毁了我靳朝江山,可想过他年身死黄泉,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太祖皇帝!还有什么脸面去拜先儒圣贤!”
声声凄厉,却犹如寒鸟哀鸣,在大殿中游荡着惊惧无依。
“千钰承蒙太祖皇帝赏识,平州孟侯亦对我有厚恩,”太傅立而不跪,低头字句铿锵,“唯独太后如今的手段,臣不敢苟同,以新皇年幼乱政后宫,朝中任用奸佞,廿载基业不能毁于你黎阳南夷之手,臣宁愿做个罪人!”
“蛮夷么?”龙椅上太后慢慢收回目光,随意在孟煊诸人身上打量,“都是借口……”她嘲弄道。
孟煊压下手臂示意千钰不必多言,又走近几步怅然道:“你要见我,我就在此,靳氏血脉已绝,我不会再与你为难,把玉玺交出,回黎阳去吧。”
“你会放我走?”太后眼神不屑,定定看着孟煊旋即轻蔑一笑,“即便回去了,又有什么用?早已经不是家了。”
她俯身推开龙椅下的一块地砖,取出个紫檀木盒,打开盖子把玉玺握在手中婆娑着,“你想要这方权柄,便拿去吧!”
她猛然抬起手狠狠地把玉玺朝孟煊脚下砸去,凄声道:“我哪儿也不去!化作厉鬼也要在这宫中看着,靳氏打出的天下,你能不能捡的起!”
孟煊面色不变,暗自叹息着让卫兵们把碎裂的玉玺收拢起来。他看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一眼,终究还是没能再说出什么,转身离去了。
“走吧,阿依莎·古曼青,回黎阳去吧,哪怕是为了有一天再来找我报仇。”孟煊忽然在殿门处定下脚步,轻声念着她许久不用的名字,而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殿外的深夜里。
大殿外,太傅千钰欲言又止。层层叠叠的兵士们迅速散开包围,撤离太泱宫。他接过碎成两半的玉玺看了看,耳边听孟煊不以为然道:“拿些金子融了箍在一起照用便是,我们平州铁骑拓达天下,靠的可不是这方死物。”
“孟侯,若是将太后留在浮苏,我们对西南三州就更……”
孟煊不屑一笑,“黎阳部向来桀骜,断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对我低头。若想西南臣服,自己亲手打下才是王道,靠女人去挟诈,算什么英雄。”
“就怕纵虎归山,以后真的举起叛旗……”千钰并不畏惧,依旧故作苦脸谏言道。
“不碍的,离了宫,她至多不过是个马上冲杀的女将,身无印玺,又非靳氏血亲,此事不必再提!”他打断了千钰,随口向身旁一名身背战斧的壮汉吩咐道:“赫鲁,安排一队人看护,明天午时之前让他们自行出城。”
“是!”
“还有,”孟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靳安那里,安排得如何?”
“已命五十白石铁骑出城劫杀,另有巡城兵马司十骑引路随行,不会有岔!”
……
历史上的靳末,动乱之势突如其来。这个刚刚统一不久的帝国犹如陷入一场雪崩,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迅速结束了生命,从此尘埋于后世史官的故纸堆中,只留下一页页冰冷的字句将岁月冻结,凝固在了它最为波谲云诡的那一刻。
第一片雪花飘落,是在靳朝武德十年的‘白露’。在一统四海登上帝位的九年以后,那个出身于豫州淅川郡的游侠旧伤复发,病故于浮苏城太泱宫,驾崩之时膝下仅有不满6岁的幼子继位,皇后升格摄政。
有感于其一生捭阖戎马,太傅千钰并众臣尊谥靳翊为“神武”,庙号太祖。
次年元旦,靳衡登基,新皇改年号‘崇宁’,以喻天下长治承平。
然而就在这一年春分前后,宁武侯孟煊亲率平州军西出宁武关,悄悄南下翻越将军岭,以空前的速度长途奔袭直捣浮苏。太傅千钰策反巡城兵马司及大半禁军开城叛降,唯有少数近卫并一众黎阳兵仍拼死抵抗,纷纷力战而亡。不过一个时辰,皇宫即破,宁武侯弑杀幼帝,‘崇宁’未及一年,靳二世而亡。
历史总是这么充满讽刺的意味,后世追封这位短命的皇帝靳衡,谥号为“殇”。
关于这次出人意料的政变,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孟煊短视而贪婪,在无力控制凉州司马氏的情况下,霍然起兵,抢占帝都后又放任太后古曼青回归西南。用兵虽厉,却看不出天下霸主的雄心和运筹帷幄的布局,以至失去了继承靳朝大统的可能,只因一时之利,一己之私再次将苍生推入动乱,最终抓在手中的,还不及过去半壁河山。
也有人称赞孟煊老辣独到,利用太后摄政,朝廷人心涣散之际放手一搏,继而坐拥五州之地,牢牢把握住了先机。至于后来天下割据,祸患源起于前朝景末,不能归咎于一时一人之力。唯有先发制人才能以图后续。
但无论后人如何纷纭众说,搅动乱世的手都已于此夜抬起,猝不及防地点燃了浮苏城中的第一场烽火,夜空下狼烟瞬逝,亡命奔逃的英雄们对于他们的命运还一无所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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