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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中国文学的个性魅力

含蓄——中国文学的个性魅力

作者: 若愚谈白 | 来源:发表于2019-12-07 21:40 被阅读0次

    文学不同于科学,科学追求共性、普遍性;文学讲究个性、特殊性。西方文学的个性是模仿与写实,中国文学的个性是写意与抒情。要想很好地理解这一问题,需要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性谈起。

    许多人喜欢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相对比,如果和西方文化比较,中国文化的个性或特殊性是什么?

    有人说是伦理——中国文化重伦理,如儒家道德,西方文化不重伦理。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不太严谨。

    西方文化也重伦理,如希腊文化的中庸之道(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基督教的博爱伦理。只不过从社会治理层面看,中国传统文化更重视“德治”(以德治国),西方文化更重视“法治”(如雅典民主政体、罗马私法)。

    还有一种说法: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西方文化讲究“天人对立”。这种说法有道理,但需要进行明确限定。

    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主要从哲学层面立论:如儒家的“天命人性”观即包含“天人合一”思想。《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道德修养和天命有关,这是道德层面的天人合一。

    老庄强调“道法自然”,心斋坐忘、涤除玄鉴,这是道家哲学的天人合一。

    中国文化的“天”排除了人格意义上的神灵或上帝,或指理性之天(儒家道德之天),或指自然之天(老庄自然之道)。

    根据中国文化逻辑,一个人(通常是少数人才能做到)通过努力修身,提高思想认识(觉悟),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境界,或者是儒家的仁爱之心——浑然与万物一体(程颢);或者是道家的泯灭自我、与自然合一。

    和中国文化相比较,西方文化也讲究“天人合一”,只不过西方文化的“天人合一”和宗教有关,和自然神灵有关,这一点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

    比如希腊罗马时代,欧洲人信仰自然神灵,如希腊文化的宙斯、雅典娜,罗马文化的朱庇特、维纳斯。

    在希腊、罗马人看来,自然神和凡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拥有同一片天空;神和人可以相互沟通,关系密切,他们属于邻居或朋友关系(当然也有敌对关系,如特洛伊战争期间,希腊诸神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希腊人,另一派支持特洛伊人)。

    根据希腊文化的说法,这种神、人合一的关系,被称为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四方游戏”说包含“天人合一”思想,意思是说,即人和自然之间没有界限,人是自然生命系统的一份子,可以和谐共处。这种生态伦理是希腊、罗马文化的“天人合一”观。

    欧洲文化的“天人合一”观自从基督教传入欧洲后,逐渐消失,因为基督教反对自然崇拜,认为自然界和人都是上帝的作品。另外,随着近代认识论哲学的崛起,人成为认识主体,自然界成为客体,古典文化的“天人合一”观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除上述两点外,中西方文化还有一个重大区别:中国文化讲究“含蓄”,西方文化讲究“直白”。这一区别比上述两点更有现实意义,更值得人们回味。

    比如中西方文化在表达情感的方式上存在明显差异。

    中国文化表达感情的方式讲究含蓄、婉转,不喜欢直来直去,西方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比较直接而热烈——不喜欢绕弯子。

    比如亲朋好友长时间未见,一旦再次相见,中国人一般不会像欧美人那样,热烈拥抱或贴面亲吻,而是采用比较含蓄的方式表达情感,如拉手、握手、语言问候、眼神交流、帮忙拿东西等等(当然也有拥抱,但不是主流)。

    中国恋人之间的见面有时显得更加委婉、曲折,如正话反说、各种玩笑戏谑(中国人认为“打是亲骂是爱”,这种情况或与之有关)。

    西方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则往往比较直白,甚至有些夸张。比如两人见面,除了拥抱亲吻之外,还经常大声喊出“我爱你”、“我非常爱你”等言词。这种表情方式似乎不合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含蓄、内敛。

    与之相近,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如文学)存在显著差异。正如前面所言:中国艺术重含蓄、蕴藉,讲究言外之意、话外之音;西方艺术重视模仿、再现,讲究写实、逼真。

    从文化层面而言,中国艺术受道家哲学影响甚大。道家哲学不看重自然界的细节,如一朵花、一棵树、一栋房子、一个行人,而更重视自然界的整体,重视宇宙的大化流行(“道”)。

    用现代生态学的观点说,道家哲学的世界观是生态世界观——整体世界观,而不是希腊的神话世界观(自然崇拜)或基督教的“客体”世界观(把自然界视为认知对象)。

    在道家文化看来,自然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生命存在,它们和人一样,共生于天地之间,彼此平等,共同构成自然界整体。这是道家文化的“天人合一”观。

    受道家文化影响,中国艺术重视表现自然界的整体“气韵”,而不是局部细节。如中国古代山水画,山水画中出现的山川、河流、林木等自然景观往往占据画幅的主体,人物及其生活环境(如房屋、桥梁、车马)反而很次要,显得可有可无,甚至很不起眼,比如北宋范宽的名作《溪山行旅图》。

    《溪山行旅图》是范宽的代表作,根据徐悲鸿先生的分析,这幅画作中,巍峨突兀的山峰几乎占据整个画幅的三分之二,然后是茂密的林木以及河流;至于画中的商旅行人则显得很不起眼,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范宽的其他画作也是这种意境,如《雪景寒林图》,整部画作几乎全被茂密的丛林充满,人居的房屋仅仅露出一个尖角,只有仔细看才能够发现。

    中国山水画传达出中国艺术的个性魅力,不看重细节刻画,重视自然整体——宇宙之道,这种手法叫“写意”,又叫以虚写实——以个别景物之虚反映自然之道之实。

    和中国山水画相比,西方油画更看重精雕细刻,即采用工笔手法细致刻画事物的外部特征,以达到逼真模拟的效果,这是西方艺术的写实手法。比如达芬奇的名作之一——《蒙娜丽莎的微笑》。

    该作品生动刻画了一位贵妇人的神态气质以及神秘微笑,作者对蒙娜丽莎的肤色、头发、五官以及面部表情,描画的非常精细,以求达到一种真实再现的目的。这种三维透视法是西方油画的写实主义。

    诗画同理,西方文学同样重客观,重模仿和再现;中国文学重表现,重抒情和言外之意。

    比如荷马史诗。荷马史诗是西方叙事文学的源头,也是西方文学的经典。在西方学者看来,荷马史诗的最大成就是详细描述了特洛伊战争的经过,对众多希腊神灵以及希腊英雄进行了细致刻画,如相貌、性格、气质、语言、动作等。这种写实主义手法在中国文学中很难看到。

    比如中国古代文学的源头——《诗经》。

    《诗经》按音乐不同分为风、雅、颂三部分,《诗经》的作品没有像《荷马史诗》那样,采用工笔细描手法,再现事物的外部特征,而是运用中国艺术的特有手法——比、兴。

    据宋代理学家朱熹的看法(《诗集传》),“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近似于于西方文学的明喻或暗喻(metaphor)。

    比如《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篇作品采用“比”的手法,把奴隶主比作大老鼠:他们高高在上,不劳而获,贪得无厌,榨取奴隶的劳动血汗。

    “比”的称谓在英语中可以找到对应的单词,“兴”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单词,不好翻译。

    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意思是说,作者在表达思想感情之前,先描写其他景物,借以烘托气氛,引入主题。

    比如《诗经》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既是“比",又是“兴”,目的是烘托气氛,渲染情绪,暗示青年男女的爱情——青年男女像关雎一样,正处在热恋之中。通过采用“兴”的手法,作品主题显得更加含蓄,更有诗情画意。这是中国文学特有的“写意”手法,在西方文学中很难看到。

    根据传统观点,中国文学有两大源头,一是《诗经》,二是《楚辞》;《诗经》代表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写法,《楚辞》代表浪漫主义写法;两种写法齐头并进,共同奠定了中国文学的特殊个性——以最精炼的语言表达最丰富的思想情感。

    如后起的汉赋、唐代大诗人李白、李商隐受《楚辞》影响很大;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唐代杜甫、白居易的作品受《诗经》影响很大。

    “比兴”手法是中国文学的主要手法,中国古代美学的绝大多数范畴都和“比兴”有关,如意象、兴象、意境、境界等。“比兴”手法的运用大大提升了中国文学的艺术价值,使得中国文学含蓄蕴藉、耐人寻味,这是中国传统艺术的最大特色和魅力。

    正如陶渊明在《饮酒》中所说的一样:此中有真意,语辩已忘言。“此中有真意”是指作品中的思想感情,“语辩已忘言”是指韵味无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再如中国古代小说《红楼梦》,《红楼梦》的个性魅力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含蓄!

    换言之,《红楼梦》之所以成为经典,之所以令人百读不厌,其秘密之一就在于“含蓄”。这也是《红楼梦》超越《三言二拍》、《金瓶梅》等传统小说的重要原因。

    从小说性质上说,《三言二拍》是通俗文学,作品描写的故事大多来自虚构,像《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金瓶梅》与《红楼梦》则与之不同。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反映市井生活的小说,对《红楼梦》产生了重要影响,关于这一点民国学者郑振铎先生进行了精辟分析。

    郑振铎先生认为,《红楼梦》的写作手法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如环境描写、行动、心理描写等;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金瓶梅》便不会有后来的《红楼梦》。

    但中国读者都知道,《红楼梦》已成为艺术经典,《红楼梦》研究已成为一门学问——“红学”;和《红楼梦》相比,《金瓶梅》则逊色很多,其中原因何在?

    这两部小说的最大区别在于,《金瓶梅》的风格直白、露骨,《红楼梦》的风格含蓄、蕴藉,由此导致两部作品在品味、格调方面存在很大差距:前者是通俗文学,后者是纯文学。《红楼梦》的艺术特点体现了中国文学的审美追求——含蓄、婉约,蕴含言外之意。

    在许多作家眼里(如鲁迅、老舍、张爱玲等),《红楼梦》代表了中国文学的精神,浓缩了中国文学的精华——文字表达留有余地,留给读者想象、思考的空间,用中国的绘画语言说,这叫“留白”。

    比如《红楼梦》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贾政、贾赦等等,但读者很难看出曹雪芹本人对作品人物的褒贬立场——是赞扬还是反对,是喜爱还是嫌弃?

    作家只是不动声色地叙事人物的言语、行为、心理,并没有在旁边指指点点,妄加评论;所有人物的性格、气质需要读者自己去理解和评判。俗话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这种说法用在阅读《红楼梦》上再合适不过。

    借用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话说,《红楼梦》的写法叫“零度写作”:作家抛开自己的立场与爱憎,客观、冷静地描写文学中的人物和事件;所以《红楼梦》中的人物又叫“圆形人物”(性格饱满,接近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而不是“扁形人物”(性格单一,类似于抽象概念,如《三言二拍》中的人物)。

    再如,《红楼梦》中有一些关于两性关系的描述,但作者写的非常含蓄,点到即止,这也是《红楼梦》区别于《金瓶梅》的原因所在。

    比如贾珍和秦可卿的不伦之恋,作品写的很含蓄,留给读者许多猜想:秦可卿的病因到底如何?为何贾蓉对于秦可卿的病异常冷漠(贾蓉是秦可卿的丈夫)?为何作为公公的贾珍对于儿媳的离世如此痛苦?为何贾珍不惜花巨资筹办秦可卿的葬礼?

    所有这些难问在《红楼梦》中很难找到答案,要想解开这些谜团,只有靠读者的反复研读和思考。

    无独有偶,中国古代还有一部小说和《红楼梦》的写法非常接近——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部小说同样写的很含蓄,是中国讽刺小说的开山之作,这部小说也被钱钟书、鲁迅、张天翼、莫言等作家给予高度评价。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性质一样,中国文学不喜欢直白,而喜欢含蓄、蕴藉,以便曲折、婉转地表达人的思想情感。这既是中国文学的特质,也是中国文学的价值与魅力。

    因此有人说,中国文化是一种比较早熟的文化,中国文学是一种比较早熟的艺术。意思是说,中国文学已经超越简单、直白地表达感情的阶段,而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点到为止、意在言外。和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相比,西方文学则显得比较迟钝和缓慢。

    直至中世纪晚期(公元14世纪),西方才出现描写自然美的艺术作品,如绘画;19世纪初,随着浪漫主义的出现,西方文学开始强调艺术的情感性和表现性,如华兹华斯、卢梭等人的浪漫主义作品,而艺术的情感性和表现性恰恰是中国艺术的特点。

    比如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孟浩然以及王维的山水田园诗等等。可以说,描写大自然的美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旋律,这也是中西方审美意识的历史反差。

    总之,从跨文化角度看,中西方文学存在许多重要差异,其中最明显、也是最耐人回味的就是:中国艺术讲究“表现”与“写意”,西方艺术讲究“模仿”与“写实”,其中的根源还是和文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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