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之长安一面版
长安一面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靠墙一排长条的餐桌台,高脚的凳子,店里液晶显示屏,不间断跳出中英文对照的餐单,店里有免费的WIFI,信号极好。旁边写字楼的人,中午下班找吃的,网上抢着下个单,花上不到十元钱,并可以吃上一顿油泼面,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优惠活动很难抢得到,倘若肯多花两块,搞一份凉菜,或者多花十几块,搞一份牛肚,一瓶冰峰,可以在二楼找个地方慢慢坐着边上上网边吃的,还有免费书看。但大部分写字楼人中午要赶着上班,只有些做生意的开公司的人,才踱进店里,慢慢坐着吃!
长安一面一开业,我就在服务台管收银,店长说我反应慢,一会微信支付,一会支付宝,一会美团饿了么,怕我搞混了,并叫我专门收拾些碗筷,到二楼去,专门服务那些比较悠闲的人。
我从此便整天在二楼待着,端点茶倒点水。虽然没有什么失职,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店长也忙得很,客人们都自顾自刷手机,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二己到店里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二己是蹲着吃面而用信用卡刷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廋高,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污垢,一部乱蓬蓬的中缝发型。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夹杂着些英文词汇,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先生《孔乙己》的文章里,衍生出了一个绰号,叫作孔二己。孔二己一到店,所有吃面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二己,昨天又跟书记吃饭啦?”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个肉夹馍,要一碟凉菜。”便摸出建行信用卡。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是白跑了一趟吧,”孔二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泼人凉水……”“泼凉水,我前天亲耳听见了你把人家叫去连业主面都没见到。”孔二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这次是省上的……领导太大……搞反腐人家不肯出来,”接连便是些英文的词汇,什么“BIM,PPP”,什么“P2P,O2O,双创”,什么反腐反得生意都没法做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面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二己原来是搞装修的,赚了点钱,后来跟一个教授家装修,上了他的MBA,从此跟一帮同学一起吃吃喝喝,也不搞装修了,专门做起了中介。开始也做了几单,还买了一直现在用的IPHOHE4,终归是小活,又不愿意自己做事,所以就穷下来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信用卡刷爆了,暂时押下他的身份证,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他的身份证也便完璧归赵。
孔二己吃过半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二己,你当真认识书记么,”孔二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个项目都没有跑下来呢,”孔二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反腐很厉害,什么都规范了。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面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店长见了孔二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二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服务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众筹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知道……我便考你一考。众筹有几种筹法?”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二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话要记着,你们是众筹的面馆,将来人家要问。”我暗想我和老板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要卖陕西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大家出钱一起开一家店么,”孔二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脏指甲敲着饭桌,点头说“对呀对呀……众筹还有“五种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二己掏出了些稿纸,想给我写写,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之长安一面版有几回,下午没生意时后厨饭馆的厨师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二己。他便给他们说道跟谁谁一起吃饭,模仿谁说话的样子。服务生们听完,仍然不散,问他现在工资多少钱。孔二己着了慌,伸开食指剁着自己的胸膛,皱着眉头说道“我是靠工资吃饭的人么,”直起身又看一看服务员们疑惑的眼神,自己摇头说“工资是养不活人的”于是这一群服务员们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二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元旦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慢慢的结账,拉开抽屉,忽然说“孔二己长久没有来了。他的身份证还押在这里?”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面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跑到国外接项目去了,没钱回来了。”店长说,“哦?”“他总觉得自己认识很多当官的。这一回,跑到中东接项目,”“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带了一个老板过去,押金交了,结果项目是假的。”“后来呢,”“后来身份证也发现是假的,抓起来了。”“抓起来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放了。”店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元旦之后,冬天是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春节,我整天的在空调里。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人,我正合了眼趴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个肉夹馍,一碟凉菜。”这声音虽然虚弱,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里一望,那孔二己便在店里一个角落处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皮夹克,胳膊抱在怀里,胳肢窝下面夹这一个黄色的书包,书包带子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个肉夹馍,一碟凉菜。”店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二己么,你还欠三十块钱呢?”孔二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肉要多汁。”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二己,你又接到项目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认识书记,怎么会去国外”孔二己低声说道“冤枉,冤,冤……”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店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店长都笑了。我端了肉夹馍,放在饭桌上。见他指甲满是黑泥,原来他到哪个工地干活去了。不一会,他吃完饭,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夹着破书包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二己。到了春节,店长拉开抽屉说“孔二己还欠三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二己还欠三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元旦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二己的确已不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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