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花儿开（小说）
黎青屏
民谚说：四月八，串柿花。农历四月初八是黄土高原上三门峡盆地柿子开花的日子。
支书从乡里领回两辆轮椅。村人都知道是配给张巧亮和加改能的。因为除了她们俩，再没人需要了。
张巧亮的男人范拽一听说，十分激动，买了一条帝豪牌烟卷拿上，登门送给支书。 支书说：“这轮椅就给你们家巧亮安排着哩，拿回去用就是了，你还拿烟做啥？”
范拽说：“叫你操心了，从乡里拿回来，辛苦了。”
支书说：“你说这话就薄气了，都不是外人。谁跟谁呀？”
话是这么说，烟还是留下了。
范拽领回了轮椅。张巧亮听见门上有人说话，就坐着轮椅出来凑热闹，比起架着双拐进出方便多了。
加改能的男人樊拽拽不去支书家里领轮椅，加改能架着双拐似乎行动更加不方便了，人们就看见加改能几乎都不出来了。
少不了有人问樊拽拽：“乡里配发两辆轮椅，你咋不把你家加改能的那辆领回来？”
樊拽拽说：“嗷，不知道呀？没听说。”
“我这么给你一说，你不是就知道了嘛。”
樊拽拽说：“嗷，知道了。”
樊拽拽知道了，还是没去支书家里领轮椅。有人问得深入了一些：“你是咋了不去支书家领轮椅？”
樊拽拽说：“支书没说给我们家轮椅，我咋去领呢？”
“哎……两辆轮椅，就俩人需要，范拽把他们家巧亮的都领回去了。剩下那一辆就是你们家改能的。你去领嘛。”
樊拽拽说：“只要支书告诉我我就去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樊拽拽的话比刮风都快传到了支书耳朵里，也传到支书婆娘耳朵里了。
据说是支书笑了笑，没说任啥。支书婆娘倒是说：“他等着。”
支书婆娘说他等着，这话也比刮风都快传进了樊拽拽耳朵里，也传进了加改能耳朵里。
樊拽拽说：“等着就等着。”加改能怕惹事儿，说男人：“你不去取就算了，说恁些淡零颗碎些话有啥意思？”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慢慢地，人们就淡忘了这件事，没有人再提起轮椅的事。反正是压不塌支书家的地儿，没启封，没组装，也不占多大空间。
转眼就到了秋后，玉韬黍收回了，小麦种上了，嫩黄的麦芽儿钻出地皮，不一两天就秃噜一下在田野上写下一道一道的翠绿。每天清晨起来，麦苗尖儿上都挑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儿。
太阳爬上东山头，地埝上簇簇野菊怒放着，金灿灿地翠黄。一嘟噜一嘟噜彤红的柿子挂在枝头上。支书婆娘想吃柿子，拿着夹杆上了树，一根绳子系留着撮，吊上树来，绑到树枝上。开始还是站在老母树柯杈上一个一个或者一嘟噜一嘟噜地夹，夹下来，摘掉放进撮里。夹着夹着，就离开了老母树柯杈。
支书婆娘正夹得专注，摘得聚精会神。戛戛戛戛……一只数只喜鹊飞来，绕树盘旋。支书婆娘一个激灵，打了个趔趄，从树上掉下来了，跌躺在树冠下的麦地里。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支书婆娘还是大女恁会，在专业队上搞大寨田，有人绞水水桶掉井里了。死活打捞不上来，下井捞桶。井绳系到腰上，刚刚溜进井口，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圈，井绳使用日久，长期遭受水渍浸泡，已经沤烂，就齐层层的断了，人就咚地一声掉到了井底。又下一个人，还用井绳拦腰绑住，辘轳绞上来，直叫唤腰疼，腿脚不能动。赶紧抬到公社卫生院，院长白医生一看说，神经线断了，就是最有名气的洛阳白马寺正骨医院，也没有有效治疗办法。
白医生说目前全世界还没有人能突破医术难关，能接通断了的神经线。
白医生交待人迟早从高处跌下，最不受刑的就是腰部神经。采取救护措施，千万不敢用力翻动人体。
这是支书婆娘亲身亲历的事情，没想到四十年半辈子过去了，轮到了自己身上。要是自己神经线跌断了，那还不跟张巧亮加改能一模一样了吗。支书婆娘身板腿脚都不敢动，慢慢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支书打电话。
支书来了，还有一些邻居也跟着来了。大家伙七手八脚要抬支书婆娘回家。支书婆娘不叫大家动手动脚，要求一定要叫个医生来。
支书婆娘要求叫医生来，有人给医生打电话，医生就来了。医生知道支书婆娘啥意思，问支书婆娘：“你那脚趾头能挠不能挠？”
支书婆娘说：“能挠。”
医生说：“两只脚都能挠？”
支书婆娘说：“两只脚都能挠。”
医生说：“两只脚都能挠就好。”吩咐大家找来两块木板，放到支书婆娘身边两侧，然后在支书婆娘身下掏几个洞，布带从洞里穿过，捆绑打结，把支书婆娘与两块木板固定成一体，抬回家里，放到床上，解开束缚。
樊拽拽听说支书婆娘跌了柿树，进城办事，特意走了几家医疗康复器械商店，打听过问对比，也不贵，普通档次的轮椅才三百块钱一辆。没有犹豫，买了一辆。
加改能也坐上了轮椅，是自己掏钱买的。
医生说幸亏柿树下边是麦地，耕种过后土壤松软。支书婆娘没有大碍，完全可以下床，出来走动。不过多睡几天也好。
整个冬季都没有看见支书婆娘出来走动。
人们看见支书婆娘出来正常走动，就又到了翌年春天四月初八串柿花的时候，春耕大忙了。三门峡盆地春暖花开了，山乡遍野姹紫嫣红。柿花儿藏在碧绿的柿树叶儿里边，很不起眼。人们不注意，根本就不会知道它们的开放。
支书婆娘进进出出，看见那辆仍然没有拆封的轮椅，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个滋味。
2020年12月12日于高铁郑州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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