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个装茶叶用的铁皮盒子,那是一个上世纪四十年代产自美国的饼干盒。类似的东西现在随处可见,他却用了几十年。
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个铜制的刮脸刀架。上面刻着1912及英文Every day。他用了多少年我不知道,反正我大哥被分配到外地工作时就把它带走了。又用了好多年。
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块四十年代的瑞士英格表,是抗战胜利后他用了整一个月的工资买的。可我从小就没见过这块表,多年以后,当它回到我父亲手腕上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其中缘由不说也罢。现在这块表还在我的抽屉里,有时候拿出看看,只是走走停停,不堪用了。
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辆英国凤头自行车。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卖掉了。所以我对它毫无印象。到我该学车的年龄,家里已经买不起自行车了。我学会骑车,那是到工厂上班以后的事。
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件黑色的毛皮大衣,虎皮的。我妈妈说是虎头皮。能看出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的痕迹。那个斑斓的条纹真是霸气。领子水獭的,特别软和,手感超级好。年代的原因,有的地方已经脱毛,被磨的发亮。这衣服他穿了几十年,好像直到退休吧。至今眼前还时常浮现出他穿着这件大衣下班回来,面色凝重的神情。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一样印象深刻。想到这儿,鼻子发酸了。
我妈妈过去有啥我没见过,只知道,凡是能用来换钱的,都在还没生我的时候,一件一件变卖光了。我结婚那年去杭州,我叔叔就亲口对我讲过,五十年代他读医学院的时候,花费大,有一年为学费书本费什么的,我妈妈就把自己的皮大衣卖掉了。这个事儿,我妈妈居然没对我说过。我爷爷死的早,我爸比我叔叔整大一轮,所谓长兄如父是也。
她唯一留下的值得一提的东西,是一条年代很久的波斯毛毯。我妈说那是当年“跑日本”的时候,她的祖母让她带去的东西(所谓“跑日本”是指抗战初期,家乡将要沦陷,一路向国统区逃命的经历)。由于年代久,说是清朝的都有可能。那种暗红色与类似牛皮纸色相间的图案,看上去十分沉静。冬天搭在被子上很沉,特别保暖。到后来就磨出几个洞,有的地方表面的毛绒也被磨平,露出里面的编织花纹。但好的地方,现在看也如新的一般。那一年,我把它剪成两块,去除破损部分,用其中的一块包裹我母亲的骨灰盒,永远陪着她。
那些年,我与哥哥姐姐冬天穿的外套全都是我妈妈用过去家里的旧衣料改的。每人只一件。这些旧衣料几乎维系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每一个寒冬。我小学时穿的外套是用我爸以前的西服改的。夹层是驼绒,我那时当然不懂驼绒是啥。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件外套,感觉太不合群了。举眼风光,类我者谁?看人家穿的新棉衣,尤其是那种有帽子的棉猴儿,简直羡慕死了!可家里根本买不起。听我妈讲,我大哥有一次,因为同学说他穿的衣服像地主,结果回家就哭,脱下外套,宁可冻着也不穿了。这些心碎的往事,如今想起来心如刀割。
那些年,北京的冬天很冷。若不是我母亲用这些旧时期的旧衣料,一针一线的缝制起来,为自己的儿女抵御严寒,我儿时的记忆里,又要增添多少心痛的,不堪回首的伤痕!
仿佛已是十分遥远,忧伤的记忆却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为什么,又忽然想起这些肝肠寸断的往事?难道仅仅是因为,因为又一个庚子年的“旧雨重逢”?
一个时代行将过去,新的时代已然开启。说它新其实并不对。似曾相识吧!正可谓“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对以往庚子年抹不去的记忆,远超它作为干支纪年本身的内容。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无论对未来持何种心态,六十年一个甲子,它一定会来。是的,它来了,我们知道它会如期而至,可总觉来的是如此突然!如此的出其不意,如此的似曾相识,如此的刻骨铭心,如此的名副其实,如此的配得上记忆之中庚子年的那副模样。
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用以往的思维定势去揣测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些令我仰视的理想主义者,有些看上去似乎是很美的理念,没有大环境支撑,没有一个维系生命的综合保障系统,你仅仅是出于一种浪漫的情怀,并且刚好选择一个不恰当的切入点去实施你的崇高理念,也许会让自己置身于一种极度危险的境地。可谓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出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决策。
庚子年,六十年一个轮回,这一次,希望它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惨痛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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