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学会自制豆花了。看着丫丫狼呑虎咽地喝豆花,我的思绪不由自主飞回养育我的那片热土。少时,临近春节父亲做豆腐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在物质生活比较匮乏的年代,只有过年,父亲才做一次豆腐,我们才能吃上热呼呼的嫩豆腐。
少时的我是如此渴盼新年。从记事起,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我父亲母亲一定会做豆腐。做豆腐时,父亲嘴里总是哼唱"二十三,放小鞭;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小鸡……"。少时的我最喜欢听父亲啍唱这民谣,感觉犹如天籁。
母亲在厨房门口用石磨磨黄豆,白哗哗的豆汁顺着石磨出口处流入大水桶中,溅出了一团似雾似纱的泡沫。母亲推石磨的吱扭扭的声音也很好听。我们几个小孩一会听听石磨声,一会跑去听听父亲的哼唱。快活极了。但见父亲边哼边麻利地支起一个支架,支架底端由四块木板牢牢固定,四个角各立一根圆柱,上面系有类似藤条的细树枝,父亲找来一大块白色过滤布,把过滤布的四个角牢牢地拴在藤条上,过滤豆渣的神器就做好了。往往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就"嗷嗷嗷"叫,为自己能干的父亲喝彩!
父亲把家里最大的塑料盆放在支架底下,用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刚刚做好的滤豆渣神器,满意地哼着民谣,把母亲磨好的一桶豆汁倒入过滤布中,随即过滤布底端涌出了带豆腥味的豆汁。在年少的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太神奇了。父母分工协作,有条不紊地忙于制作豆腐的各个工序。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父母看热闹。尽情地嬉戏打闹,享受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我二姐胆子大也性急些。她看到父母滤豆渣的滤布不摆动了,她使劲摇一下滤布角,用力过猛,豆渣都荡了出来,豆浆也被甩到地上。这时,父亲会一把拉过二姐,用手扶下过滤布,让它减速运行。嘴里念叨着"白急!慢慢来“。我发现滤布被父亲扶一下后,滤布底端流出的豆汁又不偏不倚地流入了大盆里。
母亲把最后一把黄豆放入石磨,意味着她这边工作告一段落。父亲把母亲磨的最后一桶豆浆倒入滤布,到一边抽烟去了。我们不愿闻土烟味,一溜烟跑院外玩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们又重新回到院里时,就看见父亲用他神奇的手开始点卤水了。那个年纪的我并不晓得"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样高深的话,只是觉得父亲的手连同他手中端的卤水都太神奇!这稀稀的泛着白沫的豆浆被他一点,怎么就凝成了鲜嫩绵滑的一团一团的絮状物?我们睁大眼睛,好奇地观看。叽叽喳喳地叫着。"站一边,别碍事!" "出去玩,别硼着了"。父亲大声地喝斥我们。我们相互挤挤眼,用手作"嘘"状。我们知道父亲并不是真的赶我们走,他是担心我们,怕我们几个磕着碰着烫着了。我们随即屏着呼吸,静静地看父亲用他那神奇的手点豆腐。父亲凝神贯注地盯着煮熟的豆浆,一手端卤水,一手用长棍轻轻搅拌,一下,两下,三下……随着父亲搅动豆浆,我的心也仿佛跟着上下翻腾,淡淡的豆香味一丝一丝地沁入心田。
父亲搅动好豆浆,盖上锅盖,抬起头对我们几个下了命令:“你们几个都去院外玩,玩1个时辰回来吃热豆腐。不到一个时辰不许回来。回来早了,豆腐成不了型,就没得吃了。因为‘性急吃不上热豆腐'!”年少的我们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对于父亲的话是深信不疑的!
自小便听奶奶讲过,我父亲是家里唯一读过私塾的人,是十里八乡少有的"秀才"。刚解放那会儿,共产党组建的人民政府缺乏人才,招父亲去政府任职。父亲已走到任职的半道上了,是奶奶用它裹足的小脚追赶了几里地,硬生生把父亲拽回家。父亲虽读过私塾,他骨子里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乖乖的跟在奶奶身后回到了老屋。
那时爷爷身体仍然健硕硬朗,地里的活计用不上父亲。父亲就重操旧业,每天练练大字, 读读书。国家干部是当不成了。父亲就立志学医,当赤脚医生。一两年功天,硬是把从远房亲戚家借来的《本草纲目》等医书背的滚瓜烂熟,甚至是倒背如流。
后来,村里成立了医务所,父亲理所当然成了村医。再后来,父亲迎娶了母亲。陆陆续续生了姐哥妹弟等五六个孩子。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我打记事起,就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这不仅仅是十里八乡的人都恭恭敬敬的叫他"冯先生"。更是父亲豁达、大度的心胸;乐于付出,敢于担当的情怀;不怕吃苦,永远向上的追求……小时候的我每每想起自己的父亲,一股自豪感就溢满心间。
我是真的为自己有这样"睿智博学、医术精湛"的父亲自豪!上学了,我们的学校和父亲的诊所都在东岗,有很多时候,我们上学的路上是和父亲结伴而行的。每每这个时侯,父亲总是给我们讲故事,"草船借箭" “围魏救赵" “狸猫换太子""大禹治水"……我们入迷地听父亲讲一个又一个故事。住村西头的几个小朋友为了能听到父亲讲故事,放学回家,匆匆吃一碗饭,早早到村东头等我父亲。用他们家长的话就是得了啥魔怔。我父亲对我们说,如果说有魔怔的话那就是知识的力量。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呐。
我的父亲用他的医术造福乡里。乡亲们谁家有个头痛发烧,父亲用最便宜最常规的药,三两天时间药到病除。冯先生的美名传遍十里八乡,甚至是更远。南阳市区有个奶奶偏瘫了很多年,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也去了个遍,仍然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立。老奶奶儿女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父亲,专门雇车来我家请父亲去南阳诊治。说来也奇了,在我父亲开的中药(口服的,外用的)调理下,老奶奶能下床了!能走两步了!能自己上厕所了!能自己到院里晒太阳了!服药不到一年,老奶奶行走正常,能下厨给家人做饭了。这下,"神医冯先生"更是名扬乡里。自此直到老奶奶去世的十几年间,每逢春节,老奶奶便让儿子带上厚礼来我家给父亲拜年。
在父母的呵护下,生活虽然清贫,但我们生活的无忧无虑。从来觉察不出生活的艰辛。那是父亲用他有力的臂膀为我们遮了风挡了雨。日如穿梭,时光飞逝。没几年功夫,我的哥哥姐姐迎娶婚嫁了。我赶的巧。赶上了更好的时代一祖国科学的春天。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考上了大学。成为恢复高考制度后,族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去外地上学,我的父亲总是让我带足生活费,说穷家富路,不能委屈了自己,该花就花。钱的事,父亲能解决。我记得清清楚楚,由于想家,第一年寒假回家,我忍不住搂着母亲哭了。寒假结束,我父亲愣是让我带了足足三百多块钱。要知道那时我在学校食堂买一份最好最贵的红烧肉才五毛钱。
后来,我毕业到离家近的平顶山市区任教。我父亲仍然当村医。有一次我突然发现父亲挺直的脊梁好象有些弯了。
再后来,我忙于工作,成家,养孩子,回老家的次数不是很多了。亲戚邻居如果问父亲,你家三闺女呢?最近没见她啊。我父亲照旧乐哈哈地甚至是骄傲的应到:三闺女在山上教书,干正事呢。
那时候电话不象现在这么普及。打个电话,还要到大队部。我父亲母亲几乎很少打电话,偶而我打电话,让亮叔叫父亲来接电话,父亲也总说,我和你妈好着呢,家里啥都好,甭掂挂。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母亲亲自给我打电话了,从她略带哭腔的声音中得知,我父亲病了,经常咳,咳中都带血了……
我立马调课,回家。准备把父亲接到平顶山医治。可我那坚强的以至于有点倔强的父亲怎么都不来。他说他是医生,一辈子治了那么多病,他就不信他的咳嗽治不好。他已给自己备好了方子,喝一冬汤药,就没事了。我拗不过他,放家里些钱,就返程了。回平顶山,照历工作,养孩子,照料家庭。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竟然发现父亲母亲和二姐在我家门口。进屋,母亲说父亲有时痛疼的很,光喝汤药恐怕不顶事。下午,我领着父亲到总医院看病,遵医嘱,照了彩超、做了CT、磁共振,需要做的检查我们都做了。第二天我到总医院拿检查结果,张医生拿着片子,反复看,他让我有思想准备,父亲的病八成是肺癌晚期。他又给我推荐了二院的有权威的李医生,让我拿片子直接去找李医生。诊断结果和总医院张医生的一样。肺部严重纤维化,硬邦邦的,是肺癌晚期。我强忍泪水。听医生建议,安排父亲住院,可以用些药,缓解他的疼痛,让他少些痛苦,安祥地走过人生最后一程。
父亲是医生。我安排他住院,他就猜到了他不是一般的病。有次趁二姐带母亲去洗澡,父亲问我他是不是得癌症了?我说不是,咱们住院调养一段时间就回家了。父亲拉过我的手,东拉西扯地聊家常,他说自己医术不错,医书也背了恁多,治好了一个又一个病人,咋就治不好自己的咳嗽?甘草, 川贝, 凌冬草, ……疗效都很好,父亲一口气说了好多润肺化痰止咳的草药名。我拚命地控制自己,不想在父亲面前流露悲伤。"我怀疑自己得了癌,凭我的医术,一般咳嗽早就应该治好了,为啥这次汤药越喝越严重?琴,你爹是医生,你给我说实话,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同屋还有其他病友,凭父亲的智慧,瞒是瞒不着的。我给父亲说了医生的话。父亲平静地听我说完。我俩沉默着,静静地对望着,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此后的十几天里,由于打了止痛的针剂,父亲不痛了。也有胃口了,我和二姐及家人想尽一切让父亲吃些他想吃或没吃的美味。父亲的病床前挤满了来看他的亲朋。十几年了,父亲的身边从没象现在这样,儿孙绕膝,甚至一"其乐融融!"
在人前,尤其是在母亲面前父亲从来不流露悲伤。只剩我俩时,父亲就不掩饰,因为只有我俩知道他的病情。有次父亲给我交待后事,说着说着他哭了,说他不怕死,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们,舍不得离开家。 那次我和父亲抱头痛哭。 我哭的撕心裂肺! 肝肠寸断!感觉把一生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我的老父亲!我的亲爹爹,如果能医好您,我愿不惜一切, 只要能医好 !可是可是,晩期肺癌,再高明的医术也回天无力!您是医生,早期您为什么不诊治?早发现早切除病灶,早预防,不就没事了?我真是后悔死了!责怪自己大意,为什么不早几年拉父亲来大医院做个全面体检?!……我们虽已长大,可怎忍心让您离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在他76岁那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这辈子做您的儿女,我还沒做够,央求您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父亲走了。他做的鲜美绵滑的嫩豆腐就成了绝唱,永存我的记忆里。浓浓的豆花香至今仍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妈妈,你也赶快吃豆花吧!快凉了。" 女儿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赶忙舀一勺豆花放入口中慢慢品尝。女儿说妈妈做的豆花好吃,我认为我父亲做的是天下第一美食。这可能就是刻在舌尖上的味道一一对家的思恋,爱的传承吧。
父亲,我想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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