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时,在出租车后座上,马帅根本不可能想到,接下来的故事会与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有关。他也不会意识到,时间的线从这一刻起已乱成一团。
雨已经停了,透过车窗上的水珠,夜色变成一片粘稠的光影。他的眼睛看着光影闪过,但其实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左边的周雪身上——她缓缓深呼吸了一下,是酒精开始让她不适,还是已经耗尽了耐心?
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马帅想,如果现在只是把周雪送回家,他一定会对自己失望,今天晚上会因鄙视自己而失眠,明天早上减轻为后悔,不过要缓解这种症状至少需要一周,也许更长。他有过这种体验。更重要的是,如果现在只是把周雪送回家,她会对他失望,今天晚上会鄙视他,然后,明天早上将他彻底抛到脑后。所以,他应该结束沉默,现在是最后的时机。
这时,周雪突然朝他扭过头来,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的刘海跳起来一下,说:“要不咱俩再找个地方坐坐吧?”
如果是三个小时之前,马帅对周雪的话会有完全不一样的理解。对于“再坐坐”的地方,马帅首先会联想到公司附近的那个咖啡馆。那里中午供应套餐,价格贵,味道却很一般,两个女服务员一个总在摆弄着手机,对客人爱答不理,一个嗓门很大,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抬不起来。不过正因为性价比低,咖啡馆的客人很少,所以马帅中午常去光顾。
现在,马帅毫不犹豫地将“再坐坐”的目的地更改到一家酒店。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掉转了方向。
由周雪打破沉默,马帅有点儿感动,但更多是惭愧。于是,下车的时候他主动将周雪的手一把抓住,几乎是将她拽了出来。
手很软。雨已经停了,夜晚宁静,马帅听见战鼓在自己的胸膛里敲响。
事后,他回想起这一幕,尽管没有看到,但他确信周雪的脸上有两团红晕,柔和、细腻,恰到好处,就像十五年前的少女一样。
“同学聚会?最近工作上事儿挺多的……”马帅是在两周之前接到程婷的电话的。
程婷是马帅的高中同学,也是他高中时唯一聊得来的同学。不过,程婷与他不一样,似乎与每一个人都聊得来,她是班级中的信息枢纽,实时同步着学校里的各种新闻、小道消息、绯闻。她的小眼睛笑起来时会眯成一条缝,亲切,狡猾。
“知道你是大忙人,所以这不是提前预告吗。这次可是咱们的十五周年聚会,十五周年!每一个人都得参加。”程婷总能为各种社交活动找到合适的主题。
“我尽量,尽量啊。”马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排斥,对他来说,参加这种聚会和加班一样累。
“别说我没提醒,你错过了肯定后悔。透露个内部消息,周雪也会来参加?”
“周雪?”马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样?骚动了吧。哈哈。”
周雪。这个名字对马帅来说虽然已经陈旧,不过就像被收拾在房间深处的老物件,虽然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它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某一天出其不意地出现。现在,程婷一下子把它翻了出来,马帅记忆力的灰尘飞扬,夹杂着荷尔蒙的气味。
“真的?那件事之后,可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了。”马帅问。
“骗你干什么?我把她找出来,费了多大劲儿呀,你可得好好想想怎么感谢我啊!”程婷故意压低了声调,“放心,这事儿咱不跟你媳妇说。”
随后几天里,周雪两个字一直在马帅的脑袋里盘旋着,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女一点一点从模糊变清晰——马尾辫子,藏蓝色的裙子,白皙的小腿,几乎要与白色的袜子和帆布鞋融为一体。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猜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时间可以让一个女孩变成女人,蕴育出美丽和性感,也可以剥落那些美好的东西,让她变得臃肿和庸俗。
他还忍不住想,与周雪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将一种种的可能性在头脑里罗列出来,再从其中发现一个个“瑕疵”,否定,再否定。在分析了十几种可能的场景之后,马帅突然意识到自己可笑透顶,最大的可能是,周雪根本想不起他是谁——他得先尴尬地自我介绍,然后她会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上几句客套话。
于是,马帅将心思从这件事上移开,直到聚会前一天程婷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正想和你说呢,明天晚上公司可能会加班……”实际上,是妻子董雯明晚要加班,或者有应酬,他记不太清了。
“谁没有事呀?接孩子放学的,跟客户吃饭的,陪小三逛街的,跟老公离婚的,哪个同学不是都把事情推掉了?就你有重要的事情?”程婷顿了顿,“再说,周雪你都不想见了?”
“你总提周雪干嘛?我和她又没什么关系,”马帅迟疑了一下,“人家记不记得我这个人还不好说呢。”
“噢,原来你担心这个啊?我告诉你,人家周雪可不仅记得你。我从周老师那儿听说她最近回来了,联系上之后,人家一开始并不想来,这也能理解不是?可是,一听说你要出席,周雪的态度立马转了弯,说也要来参加。你来还是不来,自己看着办吧。”程婷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周雪因为他才要参加?程婷的话让马帅摇晃了一下。十五年过去,周雪竟然还记得他这么一个人?前两天那些被他甩掉的念头又回来了,周雪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与她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那些被他否定的可能性也纷纷复活,在他的脑袋里开始了狂欢。
第二天,马帅比往常提前半个多小时就醒了。他想起小时候学校每次组织春游时,自己也总会比闹钟醒得更早,然后就这样躺着,等待着房间的窗户一点点明亮起来。
“今天挺早的。”董雯说。平时妻子在他起床之前就出门了。
“不知怎么了,睡的不是很踏实。对了,今晚我有个同学聚会。”
“嗯,少喝点。”董雯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下班之后,马帅故意在公司多磨蹭了一会儿,等他到了聚会的饭店,包间里已经坐满了高中同学。程婷迎了上来,一边嘴上对他说“迟到的要罚酒啊”,一边用眼神对他说“小样,我就知道你会来”。
马帅和同学们打着招呼,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周雪的身影。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才意识到从进屋的一刻起身体都是紧绷着的。
有必要吗?马帅问自己。
他刚把自己放到一把椅子上,程婷的声音又从头顶响了起来:“起来起来,这是我的位子。今天男同学和女同学要隔着坐,要不你们男生凑一起只顾喝酒,把咱班的美女们晾到一边不管了。想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成天黏在我们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的。”
“想当初,哪位男同学黏在你屁股后面啊?年龄不大,口味很重呀。”一个男同学说。大家哄笑起来。
“你管不着,口味重的不止你一个!”程婷指着另一边的一把椅子说,“马帅,听话,你坐那边去。”
马帅在换位子的过程中,又将屋里的每一张脸挨个瞧了一遍,确实没有周雪,他现在可以肯定了。难道是程婷忽悠他?还是周雪临时改变了主意?
程婷“调度”起其他同学的座位,看起来是随机“配对”,实际却将曾经有过暧昧或者绯闻的男女同学安排到一起,其中一对公开谈过恋爱的却对家而坐,包间里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迅速热络起来。马帅暗自佩服程婷的心思和记忆力。
等到安排妥当,只有马帅旁边还有一把空着的椅子。程婷说:“现在聚会正式开始。今天还有一个老同学,周雪,也要参加。不过她跟我说晚会儿到,我们不等她,来了就让她坐马帅旁边。”
“周雪?咱班的那个周雪?”听到这个名字,马帅之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废话,还有哪个周雪。”程婷回答。
“当时听说她去南方了,这多少年一丁点儿消息也没有啊。哪冒出来的?”一个同学说。
“不提我都忘了咱班还有过这个人了。”另一个同学说。
“真的假的?难道那件事你也忘了?”
“你们还记得周老师吗?为了那件事也辞职了,听说后来再也不教书了。”
“要是我摊上了那件事,再也不回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比刚才“配对”时更兴奋,分享着记忆里的道听途说。
马帅感到厌恶,这些讨论让他也不得不想起那件事,就像想起衣柜里还放着一件粘着泥巴的衣服。他想,周雪只是那件事的牺牲品,不得已的牺牲品,仅此而已。
酒菜上桌,觥筹交错,马帅比以往喝得多。酒过三巡,他的膀胱先撑不住了,在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之后,赶紧冲向包间的门口。手刚伸了出去,房间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了。
马帅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背后,包间里的嘈杂声一瞬间熄灭,所有人的脑袋都转向门口。
他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
事后,马帅回想起这一幕,联想到许多电影里的场景。比如,一个美国西部牛仔一脚踢开了酒吧的门,摇晃的酒客们吃惊地看着牛仔逆光下的身影。或者,少年突然见到了梦中的女孩,白裙子与黑头发在虚化的背景里,用慢镜头缓缓荡漾开去。再比如,危机关头,英雄从天而降,特写镜头越拉越近,盔甲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而当时,马帅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
“你让大家等得好苦啊,”程婷将马帅挤到了一边,“周雪,你怎么模样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漂亮,真让人羡慕。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的,马帅在心里面回答,他一眼就认出了周雪,不,“一眼”的时间都没用上。
事后,马帅回想起这一幕,不明白是什么让他立即认出了周雪——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不是因为她的轮廓,周雪的身材凹凸有致,但与记忆中的少女相比则要丰腴很多。难道是气味?马帅后来仔细地闻遍了周雪的身体,闻到的是超市洗护用品区就能买到的味道。十五年前虽然没有闻过周雪,但是他记得,她的味道是清新之中夹杂一点儿乳白色的奶香。最终,马帅只能将其归结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马帅缓解了膀胱的压力,回到包间看到周雪已经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仍然不知道应该说点儿什么,周雪突然朝他扭过头来,额头上的刘海跳起来一下,问道:“马帅,你是不是认不出我来了?”
“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马帅赶紧说,脸上堆起了笑容。这不是他平时面对老板的标准笑容吗?他问自己。
“你这是安慰我吧。年纪大了,肯定越来越不好看了。”周雪撅了一下嘴。
“没有,没有,”马帅暗自使劲儿,可那标准的笑容还是收不回去,“比以前更漂亮了。”
“那就是我以前丑呗,想不到给你留下的是这种印象啊?”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逗你呢。”周雪摆出一个可爱鬼脸。
话题戛然而止,几个同学过来向周雪敬酒。马帅看着他们,之前关于周雪的讨论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听程婷说,你娶了个事业型太太。用她的话说是‘傍上女大款’了?”几轮酒下肚,周雪换了一个话题。
马帅完全能想象出程婷说这话时的口吻。他解释说,程婷说话夸张,她的妻子确实在一家大公司发展得挺顺利,不过也只是个打工的而已。
“你呢?”马帅问。
“我离了。”周雪回答。这次她是回来看望姑妈的,也正是姑妈告诉她程婷正在张罗同学聚会。
“对了,你还记得周老师吧?周艳梅,我姑妈,当时是咱班的班主任。”
“怎么不记得?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高跟鞋,红色的。走在学校的走廊里咚咚直响,老远就听得见。”
“没错,姑妈现在还留着好多双红色高跟鞋呢。”
话题再次被敬酒的同学打断。随后,饭店包间里出现了更多的酒,翻出了更多的回忆,更多的掏心掏肺,还没喝多的人急着把自己灌醉。
事后,马帅回想起这一幕,他的记忆多处都出现了模糊,但他记得周雪的脸上升起了潮红,眼神也迷离起来。
在酒与酒的间隙,周雪小声和马帅说:“你知道吗?一开始我是不太好意思来的。程婷说你来,我就想,我也要来,当面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马帅想,程婷没有忽悠他。
“那个时候……那件事……你帮了我很多,在我最困难的那个时候。我当时没说什么,也没有机会说什么,但是我一直放在心里。”周雪几乎伏在马帅的肩膀上,带着酒味的气息呼向他的脸颊,暖暖的。
马帅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他听出来了,周雪指的是那件事之后,她离开学校的时候,班里只有他一个人送她。“那……真的没有什么,我根本没帮什么忙。”
周雪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靠他更近了:“也许你觉得那都不算什么,也许你早都忘记了,但对我来说很重要。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理我,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我走在走廊里,所有人都故意往边上闪,就像我身上有难闻的味儿,但是又他妈在背后谈论我。只有你……只有你不嫌弃我。”
“那些事还提什么?你喝多了。”
“我是喝的有点儿多了,”周雪说着把一只手放到马帅的大腿上,轻轻地来回抚摸着,“你送我回去吧。”
这触感似曾相识,那次是在舞台上,观众的呼吸在黑暗里起伏着,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退去。那时,他充满了困惑,现在,酒精在为他指引方向。
马帅和周雪一起走出了饭店,外面下起了雨。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刚好路过,两个人冲上了车。
半小时后,在酒店的房间,电视机里的人正在说什么,马帅一句也不知道。他的耳朵,已经被卫生间里隐约的水声塞满了。他靠在床上,从脖子往下一直到脚趾头都是僵硬的,他没有丝毫挪动,好像一动弹这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突然碎掉。
水声停了,接着是挂着水珠的塑料浴帘被拨开的声音,浴帘上金属环滑过金属杆的声音。马帅的心里抖了一下,他想起读书时候,有时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点名,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回答根本答不出来的问题。
声音停顿了。一段空白,还是空白。突然,浴室的门把手被转动了。
周雪走了出来,灯光下,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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