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终于可以出院了，我每次给姑姑发的消息好像都恰到好处：住院的前一天打电话，姑姑说没事的话陪她去给奶奶办住院手续；出院的时候又是我刚好发消息，才得知奶奶当天下午出院。
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只有姑姑一个女儿，但是从小也没受到多少宠爱，因为爷爷本来脾气不好，并不是别人家的慈父。奶奶倒是好脾气，从小到大没动手打过任何一个孩子，但是奈何家境一般，日常所需都要她操心，也没有太多时间就给孩子们。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姑姑从小就特别要强，用我们家人的话说主意很正，自己认定的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步入社会的姑姑好像从来也没依赖过家里半分，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免不了吃苦受罪，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再回到那个小山村。爷爷在的时候当面不说什么，但是跟村里人提起姑姑，也不自觉得流露出骄傲的神情，这个女儿比三个儿子出息多了。
到了不惑之年，姑姑也算是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一个高中毕业生凭着开干洗店，给人家修改衣服收入也算可观。因为她做事认真，又是急性子，总是把顾客的需求记在心里，她改的衣服别人都喜欢。
姑姑跟姑父俩人一直勤勤恳恳，愣是在这个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大城市安了自己的家，又买了车，短短几年贷款也都还完了，几乎可以说他们想要的大件都得到了。
姑姑家房子装修完成可以住人的时候，第一个叫爷爷奶奶过去住。爷爷当时感觉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同意去看看，不为享受，他只是想知道女儿这些年在外边到底过得怎么样。
刚把爷爷接来，他就因为颅内出血住院，最后又查出来胃癌晚期。手术加化疗让年过花甲的爷爷看起来像个耄耋老者，之前花白的头发因为化疗剃掉了，使得整个脑袋看起来更加干瘪。脸上的沟壑纵横，颧骨高凸，眼窝深陷，再次见到爷爷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爷爷在医院的时候本来还挺配合医生，以为做完手术就没事了，结果无意间看到胃癌报告单，说什么也不待了。大家劝说无果，医生也建议让老人在家度过最后的时光，于是他决定去姑姑家看看，但只待了一两天。
回到老家的爷爷没了往日的神采，但当邻居问到姑姑家的情况时，他好像忽然回光返照一般，开心地跟人家说他从没想过，姑姑一个女孩子能在大城市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想当年他得知姑姑卖掉了小县城的房子时气得半死，心里想以后再也别指望她能住进楼房里。
从姑姑家回去三四个月，爷爷就去世了，因为姑姑离得远，回来一趟不方便。爷爷怕自己病情突然好转，害姑姑白跑一趟，所以不允许家里任何人告诉姑姑实情，直到最后自己意识到真的要离开人世了，才点头同意奶奶跟姑姑打电话。因为事出突然，几个儿子跟叔父们去看墓地，姑姑当时还在路上，所以子女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姑姑一进家门便看见白纸装饰的灵堂，一下子扑到爷爷跟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那时候想不通上一辈人的情感，爱或想念从来不说出来，以至于大家看起来就像搭伙过日子。直到那一次我才发现，嘴上从来不说关心的父女，将最深沉的感情放在了心底。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总能听到姑姑说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爷爷的病情，她那么努力就是想让自己的父母享享福，谁知道日子好了人没了。
我们成长的脚步，永远赶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爷爷去世以后，姑姑百般劝说，希望奶奶能去他们家住几年。刚开始奶奶也不想去，在农村待习惯了就不想离开，尤其人一旦上了年纪，越发不想离开自己挥洒过汗水的土地。可是姑姑不放弃，天天打电话劝说，又动员几位哥哥当说客，最后直接开车回来把奶奶的东西收拾好就接走了。
奶奶这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除了自己的村庄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她是不是期待那些新事物，但是肯定为女儿能有今天的生活感到高兴。谁知车子开出没多久，随之而来的晕车就让她根本没精力顾及其他，头晕眼花，胃里反酸，一阵阵恶心翻江倒海。她怕弄脏了车，小声跟姑姑说自己难受，最后还是没来得及，看着弄脏的车座，奶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稍显尴尬。实在没办法，上高速之前他们只能走走停停，奶奶一直自责说她不应该跟来。
刚开始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区，奶奶有点不适应，头几天都不出门，可是庄稼人平时在村里都是田间地头忙个不停，忽然这样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她决定自己一个人下楼去转转。
小区里比她想的热闹多了，好多老头老太太都是来给子女带孩子的，他们都很随和，跟奶奶打招呼，唠家常，老人家们在一起说说话比一个人待房子里舒服多了。从那以后，奶奶每天晨起就去楼下散步，路上也会跟同龄人聊几句，或者下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小孩子们跑来跑去也就不那么心急了。
但是一回到房子奶奶还是会觉得孤独，姑姑平时上班早出晚归，表妹平时在学校度过。大多数时间姑父都不在家，就算在家，他们也几乎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奶奶着急，她经常拿着自己的老年机给家里的几个儿子打电话，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是问问孙子们都乖不乖，大家身体好着没，庄稼种的怎么样，家里的门户要看好。大多数时候她都背着姑姑打电话，每次也都是重复这些事情，她说想孙子孙女，其实更多的是想念自己熟悉的故乡和生活。
每次过去看看奶奶，我就带点时令水果，她都会责怪我乱花钱，但总是忍不住拉着我“汇报”家里的近况。那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她都说的起劲，我也假装听得认真，看她开心的絮絮叨叨，根本不忍心打断。
在姑姑家住奶奶多次要求回家，姑姑一直拖着，其实这里的物质条件比家里好多了，奶奶吃的用的都比老家讲究，自己也养成了很多好的习惯，但她还是牵挂那个“土窝”。最后姑姑发现奶奶的话费总是很快就用完了，就问奶奶是不是经常往家里打电话，奶奶知道姑姑嫌她待的不安心，就撒谎说自己很少打，都是家里打电话过来她接一下，所以我们家人接到奶奶电话的时候，她都是在楼下散步。
姑姑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暴躁，我们这些小辈大多都不常去去他们家，也有点躲着的意思。大家都说“老小孩”，奶奶可能也变得跟孩子一样胆小了，我总是在心里这样想。
上次奶奶回家待了半年，前几天又被姑姑接来她家了，听妈妈说刚开始奶奶死活都不肯来，说自己能感觉到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她不想给姑姑添麻烦，但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我见到奶奶的那天她的右胳膊用丝巾绑起来吊在脖子上，看到我的时候依然是熟悉的微笑。姑姑去办手续，我就陪奶奶坐在候诊大厅的椅子上，她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之前在老家院子里摔过两次，她怕姑姑担心，所以就跟着来了。那天早晨下楼的时候感觉状态还可以，觉得拄着拐杖不好看，就独自下楼准备溜一圈，谁知道刚到院子就毫无征兆地摔倒了，幸亏院子里的老太太扶她起来。当时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头脑还是清楚的，她就回到屋子暂时没有告诉姑姑，想着怎么着也等到早饭以后吧，不要耽误大家吃饭，也不想让姑姑担心。
等到饭菜上桌，姑姑看见奶奶脸色不对，问了两句奶奶说她不想喝稀饭，夹个饼就行。姑姑瞬间火冒三丈，这下饭也不让吃了，非得让奶奶把事情说清楚，没办法，奶奶只好如实说了。这下姑姑反倒笑出声来，说被奶奶吓了一跳，决定吃完饭去医院看看，至此，奶奶才敢小声抱怨姑姑刚才太凶，她想着要是姑父在的话，看见她被姑姑像训小孩一样，那得有多尴尬！
不过，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性，每次听到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是在自我安慰。就像一个从来不敢在家长面前大声说话的孩子，总是在心里重复爸妈一定是爱他的，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
出院那天早上给姑姑发信息询问奶奶的近况，才得知她当天下午出院，我都奇怪如果当时没发消息，她那么多东西要怎么拿回来。
看见奶奶的时候发现她精神状态还没有住院那天好，也许是因为最近没有休息好，也许是因为骨头疼得难受，大多数时候她都保持沉默。
那天很热，加上最近疫情影响司机旁边不允许坐人，我们三个只能挤在后座上，前边还被厚厚的塑料纸隔起来，整个车厢闷热难耐。一路上我跟姑姑只聊了几句，她大多数时候跟顾客聊语音，奶奶则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距家还有小一半路程的时候奶奶说她晕车难受，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有袋子，就剩大概一公里的时候奶奶说她忍不住了，我那句马上就到家了还没说出口，奶奶胸膛上已经赫然躺了一堆饭渣子，我们只能给司机赔不是，然后下车步行回家。
一进家门所有的衣服都要换，但是姑姑看见这个就忍不住想吐，奶奶说我来，还一边解释说姑姑脏腑软，见不得这个，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强忍着。
下午吃饭的时候姑姑一直给奶奶碗里夹菜，奶奶说了好几遍吃不下，实在是看我们忙活半天才过来一起。姑姑这一点倒是跟奶奶很像，每次吃饭总是硬给人往碗里塞，你吃得越多她越开心。可是奶奶今天不舒服，她只尝了一口姑姑做的鸡翅尖就放下了，推说自己吃不下。姑姑有点生气了，她觉得下午都没吃主食，就这么点菜怎么能吃饱，眼看着氛围有点尴尬，我就帮奶奶说留到明天早上吃吧，刚才晕车那么厉害，奶奶肯定吃不下，姑姑这才好似想起来了，接受了我的提议。奶奶终于像是得到了特赦一样，挪到沙发上入座了。
短短一下午，姑姑跟出租车为了行车路线争吵，回家以后又训斥表妹卫生打扫不干净，嫌弃我洗菜方式不对，觉得奶奶在房子还觉得冷有点不可思议。直到看着她自己也喊冷要披外套的时候，我就笑笑告辞了。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奶奶行动不便也不跟姑姑睡一个房间了。
小时候父母总是竭尽所能地满足孩子的要求，等他们老了以后又变得小心翼翼，处处迁就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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