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多少次深夜买醉,酒可以麻痹神经却无法使人失去意识,徒留个清醒的头脑除了让痛苦更清晰还有什么用?!一个摇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撞,摔倒在冰冷坚硬的路旁,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整个人埋进幽暗的夜色,左侧的脸颊紧贴着地面,有小石子咯着,不消片刻,嵌入脸部肌肉的小石子已被浸湿。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车水马龙的曼谷街头,谁会在意路边的醉汉?谁会在意一个梦碎的失意者?远处几个人勾肩搭背而来,有酒灌进喉咙的轻咳,有不堪入耳的粗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没人注意到这黑暗中的人,其中一个不慎被绊倒,另外几人嬉笑怒骂着,那人爬起来,啐了一口,一手拿着酒瓶,一手解着皮带……人已经远去,他的衣物好像湿了一块,身上的腥臭挥散不去,夜色里的脸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毫不在意。不知道他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一辆辆车飞驰而过,突然有一辆车停在他身前,可他好像并不认为这车是为他而停。直到车上下来几个人把他抬上车,他没有一丝挣扎与反抗,去哪?呆在哪?对一个失去一切已经绝望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随即,不知车里的人给他注射了什么,他失去了最后的意识之前,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像是在嘲笑这些人的多此一举。
渐进中午,笼子里面的人渐渐地都醒了过来,有的人开始嘶吼,摇晃着笼子想要出去。他被这声音叫醒,头痛欲裂。一眼望去,笼子外面是有一群形销骨立衣不蔽体的人排着队,偶尔有人回过头面容呆滞地随意一瞥,眼神里的漠然让人心惊。他环顾四周,其他笼子里人歇斯底里拼尽全力地想要逃出。看来笼子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过了一会,人们筋疲力尽却徒劳无功。仍然无人理会。他无所谓地转头,这才得空看看自己的容身之处,他缩在一个宽窄不足1米的笼子里,笼子的四面是足有手腕粗的铁栅栏满是锈迹的铁锈,他的头顶是数块木板,而身下是脏污的泥水。空气里是浓浓的恶臭,他一直看着天空,泼墨般晕染开千丝万缕的蓝。这会儿,十几个人从远处走来,身旁的人又开始骚动,不过还是想要出去而已。有人提着鞭子死命抽打着,鞭子与皮肉接触,发出沉闷又响亮的声音。他静静听着,耳边的嚎叫嘶吼变得有些缥缈,不甚清晰。笼子外面的人开始对他们评头论足,讨价还价,是不是哈哈大笑。天色渐渐转暗,一部分人挥着手走开,不一会儿,船起航驶离的声音被海风吹来。他还是无动于衷,在身边人的啜泣声中,在海浪的轰隆声中,在海风的微咸里,恍然入梦。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直这样关在狭小逼仄的笼子里,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挣扎吵闹,也没有食物和水。他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过着与其他人截然相反的,井井有条的日子。索性他处在一个浅浅泥水坑里,无法进食也省去了生理麻烦。不消几日,大部分人已经认命不再吵嚷。他一如往日,蜷缩着身体倚靠着笼子看天空发呆,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睡着又好像醒着,但是,谁会留意呢?那天领头人样的人终于出现了,不过,这次没有了谩骂狂躁,几天下来的饥饿早已将这些人的希望与斗志磨灭,老板的目的达到了。所有人都在监视与威胁下排着长队,有人挣脱向着密林逃去,但几天的饥饿,体力早已不支,很快便被捉回来,被打手踩着脸,嘴里塞进沙土,然后就是带着打手们哄笑谩骂的殴打,拖走时,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很多抬起的脚有无力的放下,低垂的眼里明明灭灭,最后归于沉寂。很快他们进入了一间屋子,出来之后有了另一个身份。有时候,一个人的消失比一个人的出现要容易得多。签下了早已准备好的契约,死还是签?答案不言自明。他扫了一眼:终身劳务合同。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没有丝毫犹豫。失去意义的人生,只能苟且。
当晚,他们加入了之前的队伍。排着队打饭的路上,所有人都低头不语,拿着微薄粗鄙的食物回到各自的笼子里。饭和菜都搅在碗里,在月光下,碗里的沙粒泛着微光,他认出菜色是笼子外围接近半人高叫不出名字的荒草。但这些都无妨,他吃尽了最后一粒米。而后,又是以往的姿势,不知何时入睡。
次日,一颗流星划过,天已微亮。在鞭子的抽打和辱骂声中,众人被分别赶上了岸边停靠的数条渔船上。船把扑面而来的海风从中劈开,有浪花泛起白色的泡沫随风吹到脸上,驱散最后一点惺忪。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出海,跟着早些来的人一起撒网,一点差错便是无数鞭打,有的被打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被丢进茫茫大海。之后的收网,几天以来的食不果腹都没什么力气,但是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痛感帮他们完成了工作。怨声载道,他还是一脸平静。日复一日的撒网,收网,看着身边的人消失再出现新的面孔。他每天都认真重复着已经驾轻就熟,与其他人不同,当然还有一点与其他人不同,那就是,他很少挨打。晚上,回到笼子里,旁边的人悄声叫他,他还是往日的姿势,像是睡着了。得不到回应,那人悻悻地转向其他人。第二天,有人出逃。打饭时,他分明看到有的人眼里有火花跳跃。但晚上回到岛上,空了的两个笼子又重新等到了原主人。两人已经没有呻吟的气力,有进气没出气。他早上看到的火花随着出逃者的回归一同熄灭。
死水般毫无波澜的日子重复着,像是老式的唱片,摇摇晃晃地一圈又一圈转着。他在这个孤岛上找不到任何具有时间指向的事物,但好在,对于一个无意于生死的人,时间又算什么?
渐渐地,看着他们逃跑的意志一天天消减到一炉灰烬,他们不再单独关在笼子里,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一起关押,他还是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这只是他以为。上帝是最大的操盘手,他看不惯人们不悲不喜,随意的拨弄人生,非要在古井里投下石子。过了几天这样的群居生活,他看到了一个明显瘦小的孩子,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但这并没有让他有更多的想法,他只是每天的眼神会飘过男孩,偶尔做短暂的停留,偶尔一闪即逝。几天后,由于效率过低无法完成订单,他们被要求暂停出海进入冷冻库整理货物。刚一进入,呼出的气立即变成可见的雾气,他们还只着单衣,蔽体都是问题,在武力威慑下,所有人都艰难又无奈地工作着。那个瘦小的男孩也在其中,他吃力地搬着巨大的箱子,刺骨的冰冷加上布满冰霜的地面,他不可避免地摔倒了,沉重的鞭子如期落下。人们都木然看着,更加小心的搬运。反倒是一直以来事事视若无睹的他,向前一步,搬起了男孩掉落的箱子,挥舞鞭子的人也是一愣,竟没再继续对男孩的惩罚。深夜完工后,自然早已没有食物回到笼子,他保持着倚靠的姿势,男孩靠过来悄声道了谢,他好像没听见一样,男孩却并不在意,也没有接受到他的冷漠与疏离,往他手里塞了不知什么,便靠在他旁边的铁栏杆上不再作声。笼子里响起了阵阵鼾声,他没动,海风拂过草丛的声音入耳,他没动,有小虫子振翅在他裸露的皮肤叮咬,他没动,旁边熟睡的男孩发出一声梦呓,他动了。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他看着男孩放在手里的东西是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沾满沙土的饭团,他保持着拿着饭团的姿势,良久放入口中,他极慢地咀嚼着,面容呆滞,仿佛不带一丝情感,但小小的饭团,他仿佛吃了一个世纪。
生活一如往常,但每天都有人自杀,或是逃跑,在人们眼里,洪水,猛兽,甚至死亡,都不及这个炼狱可怕,因为在这里,那些提着鞭子的修罗,那毫无尊严可言的奴役,那繁重又永无休止的工作,每一项都让人比死更痛苦。可能又是上帝的安排吧!男孩和他奇迹般的在一条船上工作。别人眼中的酷刑,他都无感,他面无表情不曾抱怨地做着这些工作,直到暴风雨到来的前一天。
海上下着小雨,但这与船出海无关。甲板上湿滑一片,艰难的撒网之后,天阴得更深了。收网时,男孩脚下一滑向前栽倒,男孩负责的地方出现了缺口,虽然其他人尽力拉住,但还是跑掉了很多鱼虾,跟船的几个打手把男孩逼近角落,拳脚相向,很快又殷红的血迹伴随雨水流淌到他的脚边,他握紧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这时男孩发出一声类似小兽的嚎叫,死命地推开一个打手,趁着其他人被他的反抗吃惊的瞬间爬到的栏杆上,绝望的看了一眼双手握拳的男人,纵身跃下,很快沉入水底。他的手还是紧握着,船开始返航,他一动不动,脚边有鲜红的血滴。
他还是往常的姿势,依靠着铁栏杆,不同的是,直到深夜,那双眼睛仍然灼灼地盯着远处,没有焦点。
因暴风雨而停止出海几天,但暴风雨总会过去,日子还在重复,看似一如既往,却又有些异样。一天,又有人逃了,打手们唾骂着恨恨地前往密林,这时他叫住他们,指向与打手方向相反的一遍,打手和劳工惊诧地看着他,打手们半信半疑地前往他指的方向,劳工们眼里已经有了愤怒。很快逃跑的人被抓了回来 ,打手里的头目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他,他却低着头回到了笼子里 。当晚,有劳工不小心撞翻了他的饭,他用手从沙土里拿起,塞进嘴里,这时有人路过,不经意间踩在他的手上,他无动于衷,抽出手,继续吞咽着看不出面目的咖喱。
过了一段日子,又有人出逃,打手将目光转向他,他伸手一指。此后,打手们便几乎不会打他,但原本他就很少挨打。但日子更加难捱,劳工们从未如此团结,往日积压的对这些打手,对这个炼狱的愤怒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出口,他还是淡漠的样子,仿佛置身事外。在之后的一次抓住出逃者时,他制止了打手的拳脚,长久不曾言语,他哑着嗓子吐出让人胆寒的字眼:“杀了他!”一个打手嗤笑到:“杀了?哼!这要听老板的交代!”他困难地组织着语言:“照我说的,不会,再逃跑,有人。”打手头目看了他一会,把他带到一座五层的小楼顶层,老板,这个岛屿的主宰者看着他,他开口缓慢坚定地说着:“人,逃跑,不逃,要杀掉。”老板没做声,像是思忖他话里的含义,旁边的打手说:“几次有人逃跑,他给指的方向省了我们不少力气!”老板笑了对打手说:“去立个新规矩,出逃者,杀。”老板看着他,良久。问道:“为什么这么做?”他抬起头对上老板探寻的目光说:“生存,吃、饱。”他这样直接,老板反而笑了:“有价值的人才配吃饱,你拿什么证明?”他答道:“逃跑的,密林里,回来。”老板开始感兴趣:“说说想法。”
翌日,老板带着一些打手开着车向密林方向驶去。老板用扩音器喊着:“密林里的劳工听着,我的渔船现在缺人手,你们回来给我工作几个月,我就放你们回去,每个月一百美元的酬劳!这是个孤岛,你们想想,家人和朋友,只有我可以送你们回去!”接下来的几天,数年来躲在密林里的三百多名劳工纷纷现身,不幸的是,他们再次落入魔窟。办公室里,曾经的他已经换了体面的衣物,老板很是高兴,不住地称赞,他却仍然面无表情,他说:“你给我足够的食物和钱,我帮你获得更多的利益。”几天下来,他的言谈流畅了许多,他脱离了往日的奴役与屈辱,但他似乎还是没什么变化。
他对劳工的待遇等级做了调整,工作超额,可以吃饱,每月有10美元;正常工作,饭量减半,薪资无;怠工,无饭,无薪资,怠工累计三次不改者,杀。半个月下来,捕鱼量与加工量都呈现上升趋势,老板给足了他物质待遇,也给予了足够信任和极大自由。商场上的生意人,不信什么忠信道义,他直白的索取物质,以利益相合,反而得到了信任。他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劳工,变成了接近权力中心的人。
偶然一次跟随货船与买家会面交货,在陆地停留的时候,他敏锐地发现路边货车的异样,闪光灯更是确定了他的想法。他不动声色。返程时,一艘尾随他们的小船被发现,他看着小船里的白人女记者,威胁着要把船撞翻让她们葬身鱼腹。不过之后在岛上他又看到了那几个白人,虽然她们伪装成岛上原住民的样子,他跟着她们上了岛上的一座山,看他们在山顶举着手机寻找信号,他现身而出,对着面露惊恐却不乏坚定的面孔说:“你们日常吃的每一条鱼、每一只虾,都可能沾染着岛上劳工的血泪。”其中一个记者说:“你能帮助我们揭露事情的真相解救这些劳工吗?”他看着提问的人留下一个东西随即转身离开。女记者们捡起一看,是货船出海的时间路线,由水路转陆路的地点线路以及收货方产品流向。几个女记者找到了突破口,立即动身进行跟踪监控。数月后,记者们摸清了这个庞大复杂的罪恶生产交易系统。她们再次回到岛上,他再次出现,拿出一份守卫换班时间和巡逻盲点,带着女记者们潜入劳工休息区域。记者们迅速开展了对劳工的采访以及照片采集。
最后,在他把自己多年搜集掌握的资料交出之前,他提了条件:“必须先解救劳工,之后才能将整件事情公之于众。还有,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存在。”记者们本身也是出于道义进行的调查,自然答应,对于后面的条件犹豫了,但看着他,还是答应了。他看着劳工们喜极而泣,蜂拥着登上回家的船只,仍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驾着一艘小船驶向海的那边。
从此这世上只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渔夫,不再有屈辱的劳工和出谋献计的叛徒。他看着残阳落入海中想着苟且一生又如何?碌碌无为又如何?天空还是那样蓝,像打翻的墨迹晕染开千丝万缕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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