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记得燕生已经几岁了,他仿佛还很小。
很多年前,陈家还是个大户。陈老爹有三个儿子,大儿和二儿都长得五大三粗,哼哧哼哧地进出家门,哼哧哼哧地在地里干活。陈老爹一见这俩儿子,就止不住地嘀咕,莽夫!就是个莽夫!这俩儿子都是芝音生的,虽俩儿子上不了台面,但这芝音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那白家祖上正儿八经中过状元,于是白家以此为荣,待到小儿识字之时,便将他们带到祠堂前反反复复讲祖辈的光辉。这说来也怪,眼看着白家小儿个个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可别说是状元了,就是个秀才也一个都没撞上。这白老爷也是能沉得住气,儿子一次考不中,继续考,到头来还是啥都没捞着。这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总也考不中,乡里闲话就起了,说是这二闺女芝音也跟着教习师傅学,坏了风气,得让芝音呐,远嫁才好。白老爷眯着眼打乡里家家户户走过,最后停在芝音大婶门前,对她大婶说,咱白家闺女得嫁的风光,你给看着办。
不光芝音听到了,全乡里的人都听到了。白老爷的话甚至还传到了外乡人陈清的耳朵里,这陈清就是后来的陈老爹。芝音全明白,闲话入了爹的耳,这门亲就非答应不可。她没有反抗,却也想不通,爹平日待她与诸兄弟并无两样,甚至还宽待她两三分,怎地就因几句闲话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办的如此草率。芝音见了陈清,瞅着模样倒也入得了眼,那做派也有几分书生气,倒也就释然了。这亲事呐,说来说去都是一回事,草率也好,仔细也罢,都是顺着爹的意思,嫁谁不一样啊。芝音冷下心来,对白老爷说,全凭爹爹做主。
虽说这闲话惹得芝音不痛快,陈清却结结实实地想要感激这闲话。陈家是个大户,自然少不了教习师傅的指导。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陈清听惯了书里的淑女佳人,乡里野花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而那白芝音,自然就成了陈清心里的最佳人选。
那天晌午饭后,陈清娘和邻家嫂嫂唠嗑。陈清是最烦娘儿们家嚼舌根的,可他娘心里是打着算盘的。陈清娘拉着陈清在旁边坐下,不许他烦,不许他走。要想给陈家进个好媳妇儿,就得多打听。可这陈清娘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指望着她给自家物色个好媳妇儿,也不知道能等到猴年马月。说姑娘也是有门道的,陈清娘只会看个表面,谁家有啥底细却是一头雾水。邻家嫂嫂可了不得,乡里的家家户户她都知道得紧。李家的媳妇儿进门时不是个姑娘,和河对岸那家男人有一腿;王家男人有个毛病,一看他媳妇儿的脚就止不住地流眼泪,自己也不知道咋个回事。陈清娘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接话也不发问,心里却是着急得很,咋还不念叨念叨哪家的姑娘啊。边上的陈清更是坐不住了,几次想走,都被他娘硬拽住了。陈清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撒开他娘的手,就要站了起来。
“要说这姑娘家,也就白家的那闺女最称心。”邻家嫂嫂一边咬着果子,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陈清慢慢又坐了回去。陈清娘瞥了他一眼,有点揶揄的意思。陈清耳根子红了,被他娘看得有些窘,只得别过脸去,装得像不在意一样。这接下来邻家嫂嫂说的每个字都听到陈清心里去了。
“这白家这么好的闺女,非要远嫁,你说怪不?”
“真怪啊,咋回事啊?”
一言不发的陈清突然插了句嘴,邻家大嫂也笑了。
“哟,这芝音倒对了你的味了。”
陈清也不顾邻家嫂嫂笑话,忙不迭地问她,到底咋个回事嘛?这邻家嫂嫂也没再兜圈子,把情况都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说罢陈清就出了家门,犹犹豫豫地又折了回来,蹲在家门口一言不发。陈清爹都明了,第二天带着彩礼和陈清就去了白家。一来二去的,这事儿就定了,芝音也进了陈家的门。
那后来几年陈清着实是快乐的,芝音也渐渐和他有了意思。再过几年,大儿和二儿也出生了。再过几年,芝音得了顽疾,死掉了。陈清葬她的时候,没有哭。看到她的黑白像摆在香案上,也没有哭。可等他哆哆嗦嗦端起酒盅时,他泪流满面,你不是说酒中日月长吗?
人死不能复生。陈清简直听够了这句话。趁着还能生,再找一个。陈清跳起来就要打说话的人。可他很快真的又找了一个。这女人是从山里买的,长得虎腰熊背的,一天到晚不闲着,屋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事永远听陈清的话。乡里人都说陈清有福气,第一个媳妇儿水灵,第二个媳妇儿能干。陈清听了,不置可否,想的却是,这女人从山里来,也算是远嫁了吧。他不爱她,却也待她很好。很快,这女人身子笨了,腰又粗了一圈。
“别做活了,歇着吧。”
“不打紧。”
乡里人笑陈清把媳妇儿当驴使。陈清笑了,那女人也笑了。
生了。生了个儿子。陈清说,就叫燕生吧。女人又笑,好。大儿和二儿围着小他们十岁的弟弟,有点欢喜又有点茫然。他们笨手笨脚地给弟弟穿衣裳,又在边儿上手舞足蹈地逗乐。
燕生很快长大了。他会走了,会说话了,会奔跑了,会识字了,会读书了。而且燕生长得文文静静,清清爽爽,有些陈清当年的影子。燕生会读书了以后就经常和陈清念叨这个诗人那个词人的,说得摇头晃脑。陈清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想问这是不是和芝音有的孩子啊?时间真的过得很快,陈清慢慢佝偻了腰,那女人也开始忘这忘那,有时竟冲着燕生喊,大儿你来,有话说。大限快到了吧,陈清摸着自己干枯的手指头想。女人不再利利索索地收拾了,有时候瘫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个将要倾倒的雕塑。大限快到了吧,女人摸着自己笨重的腿想。
很久没下雨了吧,这雨来得好哇。陈清第一次抚摸着女人的手,他说你看,下雨了。女人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没头没脑地问,燕生多大了啊。陈清没回答,摇摇头笑了,女人也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