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战事僵持不下,军统局外派人员不断接到调回国内效命的命令。
到1937年的冬天,偌大一个巴黎站只剩下明楼和王天风两个人。
王天与风本想着请求上峰多派些人手过来,明楼说得了吧你想多了,多少人都填进去了,上峰怎么可能派人到后方来?王天风想着明楼的话挺有理,也就没再提。可越琢磨越觉得明楼话里有话。
的确是这样,执行暗杀任务,与其说是一首挥洒的诗歌,更像是一部精妙的仪器。每个人都是其中一个零件, 每个人的配合才能完成其中的一步。可如今,别说是暗杀任务,就连较简单的情报收集工作都难以展开。两人每天只能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吹吹牛。
可明楼和王天风从来不是甘于平静的人。
他们能完美配合完成一切任务,然而任务之外的任何一件事,他们永远要争个你死我话才肯罢休。其实不是真的意见相左,大概,少年,咳咳,中年意气挥斥方遒。
比如现在,他们就在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
其实明楼的眼睛也挺大的,尤其是和疯子吵架的时候,大眼瞪大眼,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他们在激烈地争论着要不要执行一项任务,暗杀任务。只有两个人,尽管两人都身手不凡,还是冒险了些。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然而在双毒眼里根本无关紧要——失去了另一个人,留下来的无论是谁,留下来的人处境会非常艰难。
最后他们还是达成了某种一致,在摔碎的杯子和花盆移了位的茶几,各退了一步。鉴于两人都不太好惹,就不说谁退的比较多了。
明楼打报告给上峰请求执行任务,他一向擅长这个。
任务目标是他们例行搜集情报时发现的。
阿尾政,日本空军大佐军衔。看似普通,他手底下却有着一张精密的对华情报网。抗战前夕,日本向中国派出了难以计数的谍报人员打着"交流、参观"的旗号,大肆窃取中国的经济、技术情报。开战以来,已然是明目张胆夺取资源、地盘,一切对侵略战争有利的资源。而阿尾政,正是他们其中空军作战情报负责人。
此次,他从日本经巴黎到德国“交流”,正是铲除他的最好时机。
明楼在请求上峰批准这次任务。即使时间急迫,根本来不及搞清楚阿尾政具体负责部分,也一定要除掉他。
明楼想,上峰若不同意,他和王天风也要去把那人干掉。
将士浴血冲锋在前,他们断没有躲在后面施施然喝茶的道理。
幸好,上峰不日回电,同意刺杀行动。
除此,再无一句话。
明楼与王天风暗自苦笑,当真是自讨苦吃。
第二天傍晚,行动开始,代号:断翼。
搞情报的人,都喜欢把事装在脑子里,级别越高,留下的痕迹就越少,一旦失去这个节点,能找到代替的人就越少。除掉此人,说不定就能断掉日本飞机的翅膀。
一切都很顺利。
王天风负责接应,明楼负责潜入阿尾政要参加的政界酒会——精通经济的人总是受政客的青睐,何况法国也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
只是,他没想到,他会遇见一个跟他那么相似的人。
荣石跟明楼一样,此行目标就是阿尾政。
明楼本来计划,利用自己掩护身份,假意与阿尾相谈,待到僻静处一刀了解他的性命。他长得英俊,笑起来更是迷人——当然,明楼可不会随便对男人露出魅惑的微笑。可这一招,屡试不爽——他的口才实在是太好。
同一个宴会厅,同一个酒会。
荣石站在某个角落里。
他观察过,这是整个宴会厅对台上的人开枪射击的最佳角度,也在最佳射程之内。荣石很早就注意到了明楼,金丝边儿眼镜,一身考究的西装,与官员们寒暄时得体的笑容,一派学者风范。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有点不对。
阿尾政受邀上台发言。
就是现在!
他迅速拔枪举枪开枪。
一气呵成。
枪响人倒。
荣石对自己的枪法一向自信,看着阿尾政倒下确认他死亡后,他心里一下子空空落落的。目标完成,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想,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反正,他本就该是个死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混乱的人群,还有一拥而上的特工。
太鲁莽了,明楼想,他甚至有些气愤,一个职业杀手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可当他回头,看见荣石站在原地,没有一点隐藏自己的自觉,他又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个杀手。
他毕竟帮自己完成任务。
来不及多想,明楼冲过去,打开手腕上的折刀,趁乱了结两个离荣石最近的特工的性命。用力晃荣石一下,“不跑愣着等死啊!”
荣石被他一晃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他脸上的关心,那么溢于言表。
“去哪?”
“跟我走。”
荣石相信他。
他想,被抓住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只是不要拖累他就好。
按照计划,明楼拉着荣石向酒店侧门狂奔而去,身形极快,躲开了特工的追击。
果不其然,侧门有辆黑色轿车等待已久。
王天风开门“上车!”
明楼和荣石窜上车,没等车门关紧已然开动。两人在后座努力平复着呼吸,王天风看一眼后视镜,陌生的面容,跟明楼长得挺像。
“他是谁?你远方亲戚?”
荣石喘息稍定, “我叫荣石,热河省承德人。”
“你们是什么人?”没等王天风开口,荣石反问。
“我叫明楼,开车的叫王天风。”
“你们是什么人。”
荣石停顿一会,又道,“你们是军统的人?”
王天风眉头一蹙,“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待会再说,他们追上来了。”
一辆深色轿车紧随其后。
“让我去。”荣石说,“我惹的麻烦我来了解。”
“怎么了解?对方至少有四个人,你只有一条命。”
“一命换五命,值。”荣石坚持。
“疯子,开门。我们分头跑,甩掉尾巴后暗号接头。”
前方是分岔路口。车辆在行进,明楼率先开门就地一滚,随即找掩体隐蔽自己。荣石也是同样的动作。
车朝相反方向开去。
“我说了,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我已经下来了,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后面的车下来了三个特务,而后车辆紧随王天风方向开去。
“有枪吗?”明楼问。
荣石不说话,从后腰掏出一把勃朗宁递给明楼。
“我二你一。”明楼说。
“我二你一。”
荣石双枪在手,明楼扣扳机的手指加力。
两人默契十足,几乎同时开枪。
三声枪响。
正中敌人眉心,精准击杀。
“枪还你。”
“不用,你拿着吧。”
“多谢。”明楼把勃朗宁收起,转身就要离开,“告辞。”
“我能加入你们吗?我觉得我的枪法还不错。”顿了顿,“你们,就两个人?”带着疑问和些许嘲讽。他自己知道,这或许是他的救命稻草。
“不需要。”明楼拒绝。
他想,这样恣意张扬的人,应该让他活在阳光下。
当刺客,不合适。
天色暗了下来,还飘起了小雪。
荣石看着明楼的背影,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
他从来怕冷,到冬天,更是手脚冰冷,晚上常冻得睡不着,在巴黎也一样,即使冬天比承德暖和。
荣石
荣石不是冷漠的人,从来不是,充其量只是看上去有些冷。
几个月前,他发现这个世界是那么残忍。
战争夺走了他的兄弟们的生命,徒留他一人活在这世上。原部队已然不复存在。他回到承德,弟弟妹妹看见大哥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荣意甚至在他怀里哭成了小花猫。
若不是城里有巡逻的日本兵,荣父定要放鞭炮,庆贺大儿子从战场平安归来。
可是只有荣石自己知道,他的魂丢了,丢在上海,与30万袍泽弟兄同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荣父越发感觉荣石不对,连荣树都感觉到了——他对大哥一向敬畏,可敬畏归敬畏,在他回来之前,他从未在荣石身上感受到那种冰冷的锐意,又孤独,又骄傲,却明亮。
可这次再会之后,荣树发现,那锐意依然在,孤独和骄傲也还在,唯独明亮感消失了。
忧郁成为他眼里的底色。
荣石自回家后就没过一个安稳觉。多希望每天灌得酩酊大醉,可他过敏体质不允许他多喝。于是改成了吃安眠药,后来,变成了嗑安眠药。
荣父着急又心疼,曾经那么骄傲的儿子因为战争变得失魂落魄。他想着,换个环境说不定就好了。
于是给荣石找了份闲差,把他送出了国。
荣石以富商公子的身份来到巴黎。
巴黎很好,世博会刚刚结束,城里还是一片热烈的氛围,没有战争,没有流血。荣石想,什么时候他的家乡也能像巴黎一样美好。
夜晚很安静,可他总在飞机低空掠过的轰鸣声中醒来。
后来,他得知了阿尾政途经巴黎的消息。
他想,他的血还是热的。
荣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所的。他觉得冷透了,浑身都没了知觉。随便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把自己拍在床上。
他累极了,可是不想睡去。
电话铃声响。
荣石伸手,“谁,说话。”
“是我。”
王天风?
“你有什么事?”
“你身手不错。”
荣石没说话,心里却隐隐有了期待。
“你出身不俗,当过兵?”
“还当过射击教员。”
“愿意加入军统吗?”
“杀敌吗?”
“喝茶看报。”
荣石按捺自己已然汹涌澎湃的内心,“这是你的邀请,还是你们的邀请?”
“你是我的下线,对我一人负责。不需要接受明楼的命令。”
“……好。”
“等我联系你,清楚明白。”
“明白。”
荣石放下电话。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感到隐隐的兴奋,枕头下是他的枪。
那天晚上,他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荣石不知道,王天风对他说的话被明楼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一句话没说就跟疯子动起了手。
是风度翩翩的明大教授先动的手。这回,倒是他更像个疯子。
本来就没收拾的办公室更乱了。
王天风坐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丝,“说吧,理由。”
“他不合适。”明楼以一个近乎粗鲁的姿势坐在另一边,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他正努力地平复呼吸。
毫不留情地丢给明楼一个白眼,“我们缺人手你不知道?”
“我毫不怀疑,若是正面对敌,仅凭杀伤数目他也能成为战斗英雄,可那真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感觉不够,又补上一句,“你看他今天干出来的事。”
“以后说话不要大喘气。”王天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明楼朝着他的背影,温柔地,翻了个白眼。
明楼坐着没动,很久。
他想起今天对敌,荣石出手果断又凌厉,双手持枪同时开枪命中目标。
这一点,明楼很服气,他做不到。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应该活在阳光底下。
他又想起两人的对话。
他看见荣石对杀敌时那么渴望——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不能答应,人战斗时为了活着,可活着不能只为了战斗。
心里那道坎,只能由他自己迈过去。
婆婆妈妈,妇人之仁。这是王天风对明楼的评价。
还真是。
一个人的命运在整个国家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没有个体,何来的集体?
荣石没有等到王天风的“联系”。
可是疯子还是给荣石打了个电话
——明楼受伤了,你能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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