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写于20140407
所谓真爱，无非以真实相待
——《地海孤儿》重读感想
在我读来，整个地海系列皆是探求自我意义的故事，《地海孤儿》此篇自然不会例外。
恬娜不再是神殿女祭司，也不再是社会规范下的妻子或母亲角色（尽管她收养了瑟鲁，但这是选择，而并非承担既定的『角色任务』）。格得也不再是地海大法师。在《地海孤儿》中，他们两人原有的身份，原来习惯的角色，都已经失去。无论是作为女性，在传统权力斗争式社会（『男权』仅仅是这套盘根错节的扭曲系统的一个方面，但为了简便，以下还是仅以男权称之）定义之下，可能的象征性质的『女神』代表角色或是『妻子』角色，或者是作为男性，自封为『权力掌握者』的角色，都已不复存在。
——于是，在整个故事中，他们都要面对，不得不去用自身的言行展现出一种解答的问题就是，『摆脱了这些所谓社会规范下的既定角色，我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并且，是在王权虽已恢复，地海仍旧百废待兴的世界中解答，再加上瑟鲁的遭遇，构成了故事的张力。
回答隐藏在个人行动中。
在《地海古墓》结尾处，脱离神殿女祭司角色的恬娜，在之后数十年的时间里，选择的并非充满名位荣耀的人生，而是主动放弃了在男权系统中求得『知识』（更多基于男性视野的纯理性知识，尽管欧吉安师父是个温柔的老爷爷，但改变不了这知识的本质）的机会，如同其他普通女性（而非村野女巫）一样，选择了嫁人生子的生活，为人妻为人母。
少年时初读，对这种角色设定上的剧烈转折颇为讶异，不明白她何以如此。现在看却顺理成章。
恬娜在古墓篇的少女生活中，原本神殿里就充满两性之间的权力斗争——尽管看似是个仅有女性与阉人的封闭系统，但是如同作者明确指出的，双子神祭司的权力，是来自于男权等级制的赋予，而恬娜的权力，则是因她被选中作为『太古之力』的象征——男权视角下，往往将太古之力与女性联系起来，并且视之为邪恶狂暴。从这样的环境中获得解脱自由，而后恬娜首先感到的，是自由的重负而不是甜美。
——曾经梦想，却未曾规划过的自由一旦得到，首先要解决的，便不是利用这自由去实现什么，而是用它去探索『我是什么』。既然自身并非仅仅是一道容器，而突然之间找回了真名与自我，却发现，即使如此，即使到了全然陌生的异国，作为并无法术天份的女性，依然是在社会构造中没有其他可能的立足方式，她又该如何？是的，有可能可以依赖名望，但那名望是出于外在价值，而并非自身，寻求自由的本意就是为了摆脱这套价值判断，何必又再加入回去？
诚然，结婚生子的道路也是俗套一种，并且看上去似乎更加俗套。但至少，『正常』。并且，似乎仍然隐藏着一些女性的力量，尽管那是已经被彻底规范，『驯化』过的——社会只能容忍到如此程度。
于是恬娜去角色扮演，并且成功了。《地海孤儿》故事开篇，在弓忒岛上，邻人难得知晓她是环之恬娜，却都对于寡妇葛哈印象尚佳。但这时，祭司身份与婚姻生活中的身份都已是过去，重新自由的恬娜，这次再没有其他路径可以借以逃避自由——那么，现在她又是什么？是否仍有可能真正诞生自我，在世俗的道路与身份标签已不再适用之时？
瑟鲁与格得，就在此背景下登场。（瑟鲁/恬哈弩与金龙种族放到后面再说。）
在《地海彼岸》结尾处，于死亡之地上倾尽力量，法杖已折断，再不可能是大法师的格得，被金龙凯拉辛载回弓忒岛，被恬娜发现并且收留。尽管刚刚践祚新王黎白南仍在地海全境中寻找他，格得自身却完全明白，往昔的力量（权力）与荣耀，已经一去不复回。这个从童年时起就习惯施用咒语来召唤鹰隼的牧羊童，在未成年时就使用法术结成浓雾，在入侵中救下全村人的格得，无意中放出自身的阴影，又重新整合了它，经受过面对自身的巨大考验，而后又经过无数冒险的地海大法师，在失去这一切之后，与恬娜，刚好在同样的时间点上，面对同样的问题——在已经长期习惯用权力定义自身之后，在习以为常地认为权力是自身血肉的一部分之后，突然发现它不复存在，那么，似乎被剥夺了血肉的自我，又是什么？
在故事的前半段，恬娜与格得，就是被剧情不断地逼上了探求之路。
在恬娜，是透过不断的质疑，发问，既有内心独白，也有她与村野女巫的对话中，处处可见的直白探讨——女性，算什么？男性，算什么？力量（或者说权力），又算什么？为何男性会为了权力放弃其他？但仍只是提问，试探性地思考，而无回答。
在格得，因为故事并非从他的视角叙述，于是他内心的纠结我们也就无法直接得知，但从恬娜的视角来看，隐隐透露出他在故事前半段，逃避多于面对。无法深谈，不可能向其他人揭露失去力量是怎样的痛苦感，也很难对自己的现状安然处之。
再考虑到，在古墓篇中，格得的出现提供了获得自由的机会，而恬娜的接受，虽有种种助缘，但在根本上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格得在彼岸篇中的失去力量则不同，在出发之前，就已知晓旅程会有极大凶险，可是于旱地上倾尽力量，一滴不留，却远出乎前大法师的意料（即使有可能想过，也必不敢深入面对）。
——从两性社会『角色』区别而言。这种在探求自我上的主动与被动之别，倒是极为合理。女性作为社会结构中的较少权力者，较不被信任（包括她们的同性）的个体，一旦敏锐地感觉到这种差异，便会开始反复自问的过程。而男性，生活在已有的权力失衡中，将这视为理所当然，除非有强大的不可抗因素迫使他失去权力，否则他很难（甚至可以说，几乎完全无法）自己放弃。
而在面对瑟鲁的生父与邪恶术士赤杨的恶意时，恬娜与格得，终于要在现实面前做出他们自己的选择。
少年初读时，我很难理解这些『反面角色』身上如此强大而固执的恶意本质究竟是什么，何以人世间竟然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他们就是不肯放过主角，而是不断出来编织噩梦。如今重读，看到邪恶的背后根本，分明是再炫耀外在权力也隐藏不住的，权力之下的恐惧。
戴镣铐的人，恐惧自由人。
是时候提到瑟鲁了。没读懂故事的时候，我疑惑过，如果遭受了悲惨虐待的女童本质上并非金龙种族的一员，又该怎么办？瑟鲁最后召唤凯拉辛，是否要算一种完全不合理的主角光环？实际正好相反，不是瑟鲁/恬哈弩有主角光环，最后才记起自己的金龙身份得以召唤凯拉辛使得剧情逆转，而是从一开始，正是因为她的金龙种族特质，使得她遇到了苦难。
如同后来的完结篇《地海奇风》中更加深入说明的，在地海传奇中，金龙种族是自由的象征。瑟鲁在初登场时已是惨遭火吻的孩子，她之前的脾性如何，从故事中无法直接得知。但推测起来，该是她身上与生俱来，无法掩藏的金龙属性（尽管普通人无法明确知晓那是什么），引来了她那些无知短视而凶残的『监护人』的恐惧与敌意，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剥夺她的这份自由，毁了这个孩子。
而后瑟鲁生父与赤杨对于恬娜和格得的敌意也是类似。如赤杨这样的术士，醉心于以邪术为他人续命，违犯自然之道，执着于虚假的权力与长生——在根本上，是对于真实的力量，既一无所知，又充满畏惧。他们已经被毫无意义的虚假利欲牵引，却在直觉上知晓恬娜和格得以及瑟鲁/恬哈弩真正拥有的力量，比起他们的扭曲权力更加久长更加强大，然而因身处权力斗争/剥削式的思维模式中，无法想象拥有更大力量的个体可能与他们共处，反而担心一旦他们找回力量，就会铲除『异类』，如瑟鲁生父与赤杨一类人，为避免被铲除的下场，能做的，就只有在趁他们取回力量之前，试图先行打压，消灭他们。
于是有了对于恬娜和瑟鲁的猛烈干扰与攻击，想要藉此毁灭她们。而出乎反面角色理解范围的是，这样的干扰与攻击，并没能造成毁灭，反倒是促进了主角的联合，加速了他们的觉醒。（主角光环什么的，还是得存在的，笑~）
瑟鲁生父一干人等攻击恬娜和瑟鲁的计划被路过的格得听到，到这时，无论他再怎样回避自己不再是大法师这一事实，也不可能对有关恬娜安危的事袖手旁观。在那一夜，恬娜与格得的内心戏都被剧情骤然中断，改为直接面对现实——无论心存再多对自我和世界的怀疑，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必须去做的，得是暂时果断地放下它们，坚决地为保卫自己所爱的一切而战。
直到击退偷袭者，恬娜与格得方才发现，仿佛是初次意识到一般，从没这么明确地知晓，自身的真正力量始终存在，存在于出于爱的守护中，存在于自我的最深处。在成为祭司，妻子或是大法师之前。在拥有某种社会标签，或是某种权力地位之前。随着自身的名字而来，作为自身的表达。其他一切所得的『自身』的附属，都基于它。而当一切附属被剥夺之后，自我的这份本质依然存在。没有任何外力可能夺取它，除非个人自己出于利欲背叛自由，主动放弃。
恬娜与格得，到此终于彻底确认了他们的真实自我所在，然后在一起，也就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顺畅到了，甚至在讨论格得该睡谁的床的时候，都让人很难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俩人终于要在一起啦。勒古恩的这个系列用笔俭省，对于喜爱两位主角的读者，不知是否曾觉得他们的感情戏不多，如我就曾这么想过，重读下来，却又感到书中的描写，已经足够到位。原本，在古墓篇中，他们从初见起，各自知对方是异族，敌人，却已开始信任，这信任使得他们合力挣脱陵墓迷宫的囚禁，带着已修复的厄瑞亚拜之环离开。直到数十年后在一起，不过是这份信任的自然延续。
为此，现下我以为，《地海孤儿》中恬娜与格得这一对的感情，细究起来，有些地方似乎超出了其他典型的俗套。不是为相爱而有一方放弃永生种族的特权之类——在爱中，生命的深度原本就超过其长度。重要的是，恬娜与格得在一起，是在自身本质已经彻底剥离种种浮华之时。
——即使当我们『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相爱，并且仅仅当我们『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不必再倚靠外在的限定，我们仅仅以彼此的永恒价值相待。
至此，故事已近结尾。
术士赤杨终于发动他最后一次攻击，束缚恬娜与格得，使他们陷入屈辱的折磨。目睹此事的恬哈弩，作为金龙种族的真实身份彻底觉醒，呼唤凯拉辛前来。
在看似绝境之中，最需援助之时，自由回归，降临，并且，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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