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听我说,今天,有人会在你店里结束一段曾持续三年的感情。”
见我走到前台来,那个女人忽然以尖细的声音这样说。她站在我店门口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了,头顶的风幕机呼呼作响,强劲的凉风把她那披散的朱砂红头发吹得躁动不已,身上的蓝绿渐变色裙子像锡纸一样亮闪闪的,在上午十点钟的阳光照耀下,很扎人眼。
“哦。”我一边在吧台整理奶茶吸管,一边随意附和着她。
那天周一,又是上午,奶茶店没什么生意,只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坐在最里边的位置。有店员休息,我一个人值班,主要的工作是备料:煮珍珠和芋圆、泡茶、调芝士、煮红豆和绿豆,摆好桌椅板凳,清点打包袋和吸管等,虽说都是些简单的活,但一个人做下来,也挺费时费力。
即使那女人身穿亮闪闪的蓝绿渐变色裙子、头顶着一蓬朱砂红的耀眼头发,我仍然觉得她就像一个阴影立在我的店门口。
“你不相信我。”
她双手肘部撑在吧台台面,俯下身子,把一张大到可以用平方米为单位计算出面积的脸凑过来盯着我说。
我不由地后退了一下,她的妆太浓,棕色的眉毛似乎是随意贴上去的,乍一看,眉毛似乎比她眼睛还要宽大,睫毛倒是很长,但并不弯曲,银灰色眼影则如同蹩脚写意书法的收笔那一画,脸部大概特意请了粉刷匠刷了两三遍,豆沙色的口红涂在她两片薄如刀锋的嘴唇上怎么看都觉得不协调,令人忍不住想拿张纸巾帮她抹掉而后快。
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她身上扑面而来的气味。我生来对气味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和好恶,食物固然只吃对味的,买书、买鞋子甚至买底裤也会先用鼻子鉴定一下才做出取舍,我曾经担心自己会因为喜欢某个女孩子身上的气味而产生与她结婚的想法,幸好,这样的女孩此生也没遇到几个,其中一个果不其然成为了我的枕边人……至于讨厌的气味,当然是唯恐避之而不及了,大二的时候,因为极不喜欢英语课教室的奇怪气味,经常逃课,以至于英语老师误以为我是插班生;即使自己苦心经营的奶茶店,也有因气味不对而始终喜欢不来的东西,比如布丁和黑糖珍珠。
“喂,我跟你说话呢!”
介于坏红薯与绣球花香之间的浓郁气味再度来袭,似乎还夹带着气愤的迹象。彼时彼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个严重的晚期鼻炎患者。
“您好,您想好喝什么奶茶了吗?”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说出毫无感情的话。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奶茶确实不喝,你给我一杯温水吧。”这语气简直就是在下命令,我固然很不情愿,却仍然给了她一杯温水。
“行了吧?”我其实是希望她早点离开。
“嘘!”她喝了一口水,对我做出禁声的手势,见我没有继续说话,又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耳,示意我仔细听。
我顿时觉得空气凝固了一样,世界也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段由远及近的口哨声,口哨声越来越清晰,店里音箱里唱着的《起风了》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口哨声里有点幸灾乐祸和玩世不恭的感觉,甚至,还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我之前拿你的钱都在这里,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这声音应该是来自坐在我店里的那一对男女中的那个男孩。
“我不要你还钱,我要你留下来。”他对面的女孩这样说。
“算了,我受够了,我已经决定今天就结束一切。”
“三年,三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你那可怜的自尊吗?”女孩开始哭喊起来。
“这三年我过得怎么样你不清楚吗?我卑微地活在你的阴影里,到哪都被人看不起。”男孩满腹怨恨。
“我以为你和我在一起过得很开心。”
“我那是开心给你看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再多说了,就这样吧。” 男孩大概是嚯地一下子就站起来的,因为我听到椅子脚摩擦地板的刺耳声。
口哨的声音还在我店里萦绕,怪女人也仍然站在我吧台前面,见我看她,她对我扬了扬眉毛,似乎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男孩走到前台来,丢了20块钱给我说,这是奶茶的钱。然后他就很决绝地快步离开了我的奶茶店。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是穿过那个怪女人的身体离开的,不,不算是穿过,因为在他面前,怪女人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像无形的空气。
“对,他们看不到我,感受不到我,也听不到随我而来我的口哨。”怪女人这样说的时候,那个女孩也哭着冲了出来,从她身上穿过直追男孩而去……
“你是谁?”我终于问出了这三个字,听着那口哨声,即使在8月末的晴日里,我后背竟然也泛起了一阵寒意。
“我?我是掌管分离的恶魔,哪里有分离,哪里就有我。”那语气怎么听都是有些得意的成分在里面。
“我为什么能够看得到你?”
“我有权决定让谁看见我,尤其是我有这能力。作为恶魔,偶尔让人看见,也能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呢,毕竟,我也是个女人。”
“为何会以制造分离这东西为乐?”
“因为我是恶魔啊,给人带来痛苦,这不正是恶魔干的事吗?”她任性地回答。
这时,来了一对父女,女孩经常来我们店买奶茶,有时也和她父亲一起来。他们当然看不见那个她。
“早上好,两位今天喝点什么?”我向她们打招呼。
女孩说:“我要喝烧仙草,爸,你呢?”
那位父亲说:“红茶。”
“好的,请稍等。”我转身去打奶茶,恶魔的口哨居然还在回响。
他俩坐在前台旁边的位置,奶茶店不大,我在前台打包奶茶,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
女孩说:“爸,我想8月28号就去北京,和隔壁班的同学一起去,在开学前先玩几天。”
“这么快?9月3号才注册,第一次出远门,不要你爸送你去了?”
“哎呀,我都说不用了,我已经长大,有同学作伴就好。我们坐动车直达北京,据说学校安排了人在车站接送的。还有,我等下想去超市,看看买些我们家乡的特产分享给大学的新同学。”
“特产可以买。国庆节你要回家吗?”
“爸,我这还没去,你就想着让我回家了。今年国庆有大阅兵,我要去天安门广场现场看,所以就不回了,你和我妈在家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我把奶茶打包好,对他们说:“奶茶好了。”
女孩站起来,接过我手中的奶茶,说:“谢谢,我到了北京会想念你们家的奶茶的。”
“我们的奶茶也会想念你的。”我笑着说。
烦人的口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徘徊,看着那对父女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离开家乡外出谋生时,长途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母亲在车窗外对我含泪挥手道别的情形,真是恍如隔世……
“我知道你也经历过很多次的告别,每一次我们都在,对,不一定是我,我还有其他同事。”这是恶魔的声音:“其实我们并不制造分离,这东西是人类自己发明的,我们只是见证者。深究起来,我们甚至是分离的产物:你们人类很擅长面对分离,什么灞桥折柳,什么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等等……这世界很大,故事很多,每天都有分离的故事在上演,有的是暂别,有的是永别,这些关于离别的情绪在空气里蔓延积累,我们的工作就是负责搜集这些情感,这种情感不做好搜集整理而任其无限蔓延的话,会对世界的平衡性产生影响,甚至连阳光的色彩都会变样。”
“抱歉,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边说边拿抹布擦点餐机的屏幕,擦完后又转身去清洗刚刚打过奶茶的汤勺。
“你明不明白无所谓,也没人会明白。”女人说:“谢谢你的温开水,温度恰到好处,不冷不烫,我过段时间还会来,届时离别曲可能将为你而响,再见。”
口哨声戛然而止,我回头一看,已经不见了她的人影,给她装温水的杯子放在点餐机旁边,水已饮尽,空空如也。此时,一辆巨大的公交车从店门口驶过,带起一阵风,我摆在前台的那盆绿萝在这风里微微摇曳,世界的喧嚣开始再度涌进奶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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