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澄空,方知真我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读后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苏轼的这篇短文出现在八年级上的语文课本里,编者希望师生在阅读中“获得美的享受”并“进入诗文的意境”。可是,十几年前我在初中任教的时候没有领悟到这篇小品文的意境究竟是什么,无非赞美一下苏轼写月景之空明而已。几日前听人讲读此文,心中有些失落,今日重读,不知能否进入文章的诗境。
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苏轼带着长子苏迈来到黄州,此时的苏轼“惊起却回头”“拣尽寒枝不肯栖”,可以说是惊魂甫定、凄凄惶惶。到元丰六年,苏轼已经在黄州安顿了身心,成熟了思想,创作了“两赋一词”“和陶诗”等惊世之作。苏轼晚年总结自己的诗文,谈到“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於所当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我认为这篇写于元丰六年的《记承天寺夜游》应算是其中一例。
文章忠于题目所示,随“记”一次游览,写下刹那的感受,乘兴而来,突有所感。时间是“十月十二日夜”,月色未必最佳,但“入户”之月,走进了诗人的心灵。试想,诗人在此之前如何走出“乌台诗案”的阴影,如何走出历史的虚无和内心的荒凉,如何重新确定生命的价值?许许多多的思绪困扰着这一颗心,年轻时的理想难于实现,生命中将走向虚无,“昼短兼夜长,何不秉烛游”,黑夜被明月点亮,追求生命趣味的诗人也被唤醒了,所以“欣然起行”。诗人由月而起,由月思人,由月悟入,已经突破了一般写月的诗篇,无须搜肠刮肚地寻词觅句。奇妙之处不仅如此,王徽之雪夜访戴,瞎折腾了舟子一个晚上,李太白“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其实也不过强化了孤独。而苏轼有张怀民能与之同乐,且近在承天寺,更妙的是承天寺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安顿了躁动的心灵,纳入了独特的幽静,呈现了月下的空明。“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真是自然写出,无须过多的描摹,我们已经随之进入了一个空明的世界,在澄澈如许的庭中,竹柏之影随风而动,斑驳交错,此在的世界,刹那的永恒。
写景之后,突然抛出两个疑问——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虽然说这两句是为了引出“闲人”之说,但产生这两个问的心理机制是什么?我认为这是作者对长期情绪的一种反思,刘小枫说:“所谓审美,的确是一种自我沉醉的安慰。”月下的苏轼真正地沉醉了——此刻思绪方“闲”,此时心境方“静”,此境诗心方起,此在方有意义。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认为苏轼“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他“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意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有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
读这篇短文,我们可以看到苏轼的“闲人”不是简单的自嘲,而是超越那种被边缘化的愤懑,主动退出社会意义的追逐,意图用庄老思想引导自己,从而走向自然审美世界。“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 物,而与造物者游。”“余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水中藻荇交横”是月下竹柏之幻象,人生的社会意义不也是一直幻象吗?唯有化入自然之境,才能安顿这颗空漠的心,只有在空明的月下世界,排除了物与我的分别心,才照见诗人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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