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蝗灾
“行者乎自然,生者乎惜惜,危者乎不明,乱者乎一心。”——《仙世纪典·卷首语》
“孩子,活着,照顾好你娘和弟弟......”
已经六天了,莫羡耳边还死死回响着父亲临去时那满含不甘与期望的嘱托。他迷茫地环顾四周,入眼的是委地的枯草、与他一般的难民和错落乍起的蝗虫。时值晚夏,植物正当翠茂的时节,却因这蝗灾生生颓作衰秋的光景。
在从其它地方汇流过来的人的交谈里,好像整个靖尧国东南六郡都无一幸免。靖尧国地处华舟陆西南边,幅员辽阔,西部临海而东部深处内陆北冷南热,有十州八十郡,每郡下辖十三县,县下又各有村镇。所谓东南六郡,指的是以地处靖尧国东南部的三个大州辖下的六个大郡为围成的一个区域。有赤霞州的安乐郡、祁阳郡,凤自州天拂郡,巡弈州的乐郡,谦岳郡和梓郡。莫羡一家所在的得乐村便是凤自州天拂郡辖下的下博县的一个村子。
天灾催人离散,灾难当前,什么朋友故交都是顾不上的,除非同路相逃。有关系的雇了车马远赴其它郡城投亲靠友,没关系的就四散奔波,踏入这向西的流亡路。
蝗灾之前总是大旱。烈日焚煮着人眼中本怀着愿景的水光。待得眼里的水色蒸干,便是蝗灾的肆虐。先是从远处地平线泛起一丝丝隐约的灰色,然后慢慢地推进,推进!再化作一团团乌压压的乱云,将远处的一切覆盖,带着千万只翅膀扑棱的声音呼啸而来。就像死神手中的巨镰一挥,所经之处,不见得一丝生气。
“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了哟......”莫羡身前再次传来一声哀吟。这几天里,他已记不得听见过多少人发出这样无力的感慨了。突然的,前方出现了一阵骚乱。莫羡安顿好跟随在身后的母亲和弟弟便跟着人群凑了上去。
“老天爷!你还我的孩子啊!”莫羡还未走近,便隔着人群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之凄切,似要把这青天吼穿撕裂,让贼老天开一开那浊眼看看这世间的疾苦!莫羡心中一惊,这声音怎么那么像村头花婶儿的?
花婶儿叫什么村里人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唤她花婶儿,或许是姓名中占了个花字。花婶儿与莫羡一家本是村邻,花婶儿住在村头,平日里有什么外人稀罕事儿属她家最清楚,是村子里少有的“明白人”。日子久了花婶儿也多了几分傲气,与人相处时也不甚恭敬,连村长偶尔找她谈话她也不犯怵。所以街坊四邻对花婶儿也略有微词。
花婶儿人傲,但却爱笑,村里人常常隔着能越着半个村落听着她的笑声。在莫羡的记忆里,花婶儿虽然傲气,却从未与人红过脸,也没见过花婶儿有伤心的时候。花婶儿的儿子随了他妈妈的性子,也爱笑。却且性子温软,是个好相与的。村中幼童里关系最铁的就属莫羡兄弟和花婶儿子李小才还有赵村长的侄孙赵乖四人了,平时这四个毛头小子捉鱼摸虾的事情没少在一起做,莫羡有次掏鸟窝摔下来还是李小才他们搀扶着回的家,幸好那树不高,不然后果难料。只是赵乖在灾前一个月就被父母领回了远在异国的那个家,如今就剩下莫羡兄弟与李小才三人进了这场劫难。这三人如今生活都难以为继,也就少了联系。莫羡惊疑着在人群中往声音来处钻去,终于能隔着一层人墙,透着缝隙看个究竟。
这一看,莫羡只觉得脑袋嗡嗡响,身形也有些踉跄。只见花婶儿紧紧搂着李小才,红着脸不住地摇着头,眉头挤作一团,眼泪却不见了分毫。是啊,水米不进的流亡路又怎容得人有落下半点涕泪的权利?花婶儿不时向着苍天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呼喊。此时莫羡才看清楚她怀里的李小才,脸色翻白泛青,全然没了生气。只是那幼小的脸上还定格着临走前的不甘与无力,叫周遭的人看得揪心。莫羡红着眼,他知道,小才这是走了。
再不会回来。
“花婶儿,小才他......”
花婶儿听得莫羡呼唤,没来由地定了一下。等她转过头来时,花婶儿已然仿佛平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莫羡。
“花婶儿......”在众人和花婶儿的目光下,莫羡被看得心里不自在,又一次唤了声花婶儿。花婶儿依旧看着他,脑袋向着莫羡缓缓前伸了些许,将那抱在小才尸身上面的手竖起食指,移到了嘴边:“嘘,小才睡着了,你等下再过来找他玩,啊。”说完也不理莫羡,直把李小才抱躺在怀里,头挨着头,嘴里不停地嗫嚅着。莫羡离得近,将这耳语般的动静听了个七八分。
“小小的孩儿乖乖好,白白的小脸爹娘的宝儿,月亮星星睡觉觉,星星眨眼不见了……”
这是他们村子里的歌谣,以前莫羡和弟弟要睡觉时,妈妈也会轻声哼唱这首曲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莫羡有了一种错觉,感觉小才脸上的痛苦仿佛平白少了几分,倒真像是刚睡熟的模样。这几日生生死死的,莫羡看得多了,十个寒暑交替的日夜,五百多里饥寒交迫的流亡路,死的人又何止几十人?“自经于野,死者相望”并不是纯粹的夸张,血肉与自然伟力碰撞时激鸣起的千里悲歌总伴随着生命的延续和凋去。
死这个字眼是让人难以接受的,见证无数生者死去更是一种煎熬。父亲死去时的嘱托吩咐还响彻耳畔,莫羡从最开始的惊惶害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见多了的是周围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经历过苦难的孩子也是难得的早熟。经历多了,背得的压力也就更多了,也就懂得了如何坚强地活下去。或者说,也可能是麻木了。只是这次走的是他死铁的伙伴……莫羡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木楞楞地杵在那儿不知多久,直到听到远处妈妈的呼唤。
揉了揉乏力的大腿,他如释重负地撇过头投进了人群,等挤出人群以后,才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娘、弟弟,咱走吧,他们说蝗灾就快过了!”
前路漫漫,但总得走下去,挨着死,也朝着生。
夜晚。母亲靠着一颗枯树,怀里是两个儿子,看着他们蜷缩的样子,母亲的眼眶里又多了几分湿意。若是没有这场灾劫,他们一家四口该是有多么幸福啊。母亲把手放在小儿子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又缓缓地拍着大儿子的背,眼里尽是怜爱。
“唔......娘,你还没睡吗?”小儿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对着母亲问道。
“离儿乖,娘看着你睡。”小儿子叫莫离,才五岁,比他哥哥晚两岁。莫羡莫离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给莫羡取名时还没有莫离,所以那时候取意就是只希望莫羡以后不羡慕眼馋他人的好处,不生贪念,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莫离的名字则是希望两兄弟今后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母亲是不敢轻易睡去的,就算入睡也只敢搂着两个孩子浅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这一路上有太多孩子在深更半夜不见了踪影,传言是有的人饿急了,晚上趁大人睡熟了,偷偷迷了小孩子拿去杀了充作口粮!
母亲不敢松懈。丈夫已经没了,这么多天她之所以能撑着全是因为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在,若是两个孩子再有什么闪失,她可能也就没了活路。把小儿子哄睡着后,她直愣愣地望向夜空,安详中透着迷茫,迷茫里裹着坚定。就这样,她披着晚风与星光,等着拂晓到来。
夜虽长,但天总有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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