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没有专业的美术老师,没有微机老师,甚至拿不出一个很像样的英语老师,但是这里有一个极好极美的音乐老师。她指间一动,葳葳蕤蕤的杨柳、叮叮咚咚的涧泉,清清泠泠的叶子与风的欢笑,便一齐从黑白键上生长、流泻出来了。一群小小的男孩儿女孩儿,似懂非懂地听,于是一群孩子的童年也就这么飘在琴键上了。
音乐老师姓周。她极清瘦,眉眼温柔,长发如墨,素净地垂在腰间,爱穿深蓝色的长裙,裙摆宽大,刺绣着白色的小碎花。她不爱生气,可她也不爱笑,全校唯一的陈旧的电子琴摆在窗边,她便长年端庄地坐在琴前。夏天有风,深蓝色的窗帘与裙摆卷着她的长发翻飞,她不恼,沉静忧郁的目光穿过这一团纷乱,落在琴上——她似乎总是很忧伤,孩子们不明白,却自觉地静下来。她有时弹琴,有时会带一架桐木色的古筝,偶尔也会试试长笛和葫芦丝,但无论什么乐器,都奏着同一个调子。
校长很重视这个唯一的音乐老师,她不正经上课,只是弹弹琴,他也不怪她。久而久之,孩子们都喜欢上了音乐课,不必学习,只悠悠听曲。后来有一回,周老师在台上放映着一部外国片子,却调着静音——她一向是这样,自己伴奏。里边儿有个女孩子在草地上唱歌,老师垂眸,安静地用十指舞蹈。忽然门动,一个高瘦的白影缓缓走来,是个男子,抱着一块画板,在最后一排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便开始涂涂抹抹。周老师一直没有抬头,他也是。可下课后,唧唧喳喳的孩子们围了上去,那男子笔下的,是方才电影里唱歌的女孩子。可仔细一看,旋转的深蓝色裙摆和墨色长发下浅笑的面容,这,这是周老师呀。一个孩子叫道。立即有许多人争抢着看,原来周老师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呀,周老师好漂亮呀。窗边的女子也听见了这里的喧闹,伸手捋捋四处飘扬的长发。抬眸望来。
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深蓝的海洋里,另一个熙熙攘攘地站在缤纷的孩子间。那一年盛夏,这两束目光轻轻地遇见了。是故人是新知?是前尘旧事是今日缘分?是茫茫人海中多年的寻觅是苔米小镇里恰巧的相遇?一群小孩子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见忧郁而美丽的音乐老师忽然笑起来了,竟开口幽婉地唱起来。周老师从来只伴奏的,今日唱的曲子,孩子们也不认识,可他们仍自觉地静了下来。具体词句无从说起,可老师的音色极清脆,吐字如碎玉溅珠,起转之间令人神往,仿佛有杨柳、有涧泉、有风与叶从她纯银的嗓子里涌出来。孩子们没有听过电影里女孩子的歌声,可他们确信一定是比不过周老师的。
后面白衫的男子仍在涂抹,水粉的色泽浅淡柔和,女孩深蓝色的宽大裙摆如秋天如晓岚如盛夏星子稀疏的夜空,连裙角上刺绣的白色小花也点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再后来啊,这个小镇上就有了一位专业的美术老师。然后,不知何时,食堂里多了个粉嫩软糯的小包子,孩子们常去逗弄她,周老师唤她齐齐。
然后就没有后来了。有一个孩子离开了她的周老师了,很不巧,正是今天执笔的这一个。
想来齐齐该念小学了,当年一曲,也有三年未闻了。但那架琴,那个深蓝长裙的美丽女子,那个纯白衬衫的爱用水粉的男子,他们都还在最初的地方。一场静音的《音乐之声》前,又飘起了别人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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