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白登山。
刘邦坐在火堆旁沉默不语,一次次突围失败的汇报,让布衣天子的心如坠冰窟,消失多年的绝望感又回来了。
上次这般绝望还是鸿门宴,霸王项羽最终兵败自刎,这次面对匈奴的冒顿单于,绝处逢生的机会又会在哪里?
走出营帐,漫天风雪狂舞。
刘邦站立在山巅驻足远眺,恍惚想起半年前的盛况,气势恢弘的未央宫落成时,他也曾这般登高俯瞰长安城。
西汉王朝走过第七个年头,无数伙伴和对手消亡了,为何只有他自己问鼎天下,刘邦逐渐从绝望中看见希望。
认怂吧,先回家再说。
汉境,洛阳。
老贾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第一次做父亲没啥经验,但是想起家庭可支配资产,好像对不住快要出生的孩子。
自己出生的时候还是战国,历经秦朝还有楚汉争霸,如今自动更换为汉朝户籍,他的生活节奏基本没啥变化。
阴阳相成,得舍相应。
三朝交替显得动荡而混乱,然而混乱之中也有机会,很多同龄人跑去做弄潮儿,命硬活下来的几乎都搬家了。
刘邦列封了一百多个侯爵,这在和平年代无法想象,时代赋予的窗口期很短暂,错过了只能眼看着差距拉大。
听说杨喜抢到项羽的大腿,封侯之后拉起弘农杨氏,堪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典范(见秦岭一白.杨震篇)。
机会少了,但并不代表没有。
贾谊,酷爱读书。
老贾很支持儿子的爱好,更庆幸自己没有去追热门,刘邦收拾异姓王不带眨眼,回收福利的同时又巩固权力。
建功立业需要血脉喷张,功成名就却需要服从领导,不少王侯习惯战场那一套,没有及时更换频道而被刷掉。
福祸相依,正反相替。
老贾没有额外得到什么,自然也不会额外失去什么,就算汉高祖贵为开国皇帝,刚刚咽气就被吕后摘了果子。
贾谊说老爹是躺平思想,高收益自然对应着高风险,少年雄心混合着书本气象,不想做场外点评的吃瓜群众。
老贾很欣慰地盯着儿子,世事没有简单的对错之分,但是反驳有据代表思辨力,这种能力是提升的强劲动力。
天下太平,你想做啥就去做吧。
开窍太早,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贾谊背起包袱外出求学,毫不犹豫地走向京城长安,这里汇聚大汉王朝的精英,繁荣昌盛的背后是深不见底。
京城是一团流动的水池,仿佛永远充满着年轻活力,无数人来此奉献青春岁月,认清现实艰难之后悄然离开。
前赴后继,活力永存。
贾谊在宽阔街道上晃悠,远观占地七千亩的未央宫,恢宏气势激发出胸中豪气,愈发坚信自己的未来在这里。
街道对面围着一大群人,贾谊走近看见公开课程表,御史大夫张苍要开坛讲课,内容涵盖诸子学说乐律历法。
贾谊听说过张苍的名号,他是战国大师荀况的学生,在秦汉两朝接连担任官职,而且有两位牛气冲天的师兄。
一个叫李斯,一个叫韩非(见秦岭一白.韩非篇)。
兰陵学社,化作废土。
春秋战国时代早已结束,诸子百家学说却继续流传,无形的文化具备什么力量,竟能冲破王朝迭代奔涌不息。
或许王朝只是指定代号,而载体是一个个真实的人,文化附着在一代代人身上,汇聚出一条贯穿时空的长河。
物质易逝,精神不亡。
贾谊望着讲台上的张苍,年过七旬保养得白白胖胖,据说张老师曾被判处斩首,正是靠这身肥肉被贵人搭救。
张苍不光身体保养得好,精神境界更是丰满而富庶,跟着融汇百家学说的荀子,积累出广博而又多维的学识。
多维学识极具挑战难度,挖掘纵深时还要拓展宽度,孟子当年骂墨子禽兽不如,法家同样骂过儒家迂腐空谈。
思辨可以抹平学说裂缝,丝丝寸进撑开视野和格局,就像荀子很难归为哪一派,张苍看人看事也能入木三分。
你叫贾谊?真是个好苗子啊。
过年回家,贾谊自带光环。
他被当朝御史大夫夸奖,攀关系还能扯到荀子头上,但是贾谊不需要虚名标榜,他的脑门上贴满了货真价实。
书架上堆放着万千书本,谁也不知道主家看过几本,一张草纸上写出诗词文赋,瞎子也能明白主家才高几许。
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
河南郡守听到贾谊才名,堵着门请他给自己当秘书,还说求学不是就为了上班,这份好工作打着灯笼都难找。
老吴是河南郡的一把手,贾谊是老吴最器重的幕僚,青年才俊是空谈还是实干,等到试用期结束自然见分晓。
贾谊点灯熬油出谋划策,老吴的业绩直奔天下第一,朝廷提拔老吴升职为廷尉,他入京第一件事是举荐贾谊。
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谊年二十余,最为少。
贾谊走进恢弘的未央宫,面对着小他两岁的汉文帝,刘恒此前在山西担任代王,吕氏倒台后才被拥立为皇帝。
这俩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受不了老家伙的慢慢吞吞,贾谊回答完汉文帝的问题,其他博士爷爷们还没回过神。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
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
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说之。
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一次又一次的破格提拔,贾谊和皇帝走得越来越近,在陌生而又深邃的未央宫,既能实现抱负也能万劫不复。
汉文帝没有强硬的根基,想要打造安全稳固的王朝,贾谊的心中蛰伏万丈豪情,想尽情施展超乎常人的才华。
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投,贾谊表现得比皇帝还激进,刘恒坐在龙椅上谨慎从事,徐徐开展着贾谊的改制方案。
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
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
奏之,文帝廉让未皇也。
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
这一年,贾谊只有21岁。
豪情壮志,奔涌而出。
《过秦论》
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
写得真好,赶紧再写一篇。
《论积贮疏》
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
今殴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
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
什么叫气势?这特么就叫气势!
贾谊写的两篇精品赋文,字字珠玑没有半句废话,旷世文采和义理思辨相交融,看的汉文帝感觉毛孔炸开了。
第一缕晨光洒进未央宫,刘恒手握文卷登上高楼,他俯瞰着雾气缭绕的长安城,眼眶里映入冉冉升起的朝阳。
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
汉文帝对贾谊寄以厚望,贾谊也准备好大展宏图,然而很多开国老臣坐不住了,他们联合起来给皇帝提建议。
有些建议的本质是逼迫,逼迫皇帝打压竞争对手,汉文帝看到一长串落款签名,每个名字都提醒自己惹不起。
绛、灌、东陽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老子跟着高祖打天下的时候,你个小娃娃还没断奶呢!
周勃并不只是针对贾谊,而是所有像贾谊的才俊,衰老不光侵蚀着他们的体能,还有青壮年时期的积极奋进。
这位吹锁啦的底层草根,曾经靠给人送殡吹曲为生,后来凭借着出生入死封侯拜相(见秦岭一白.周勃篇)。
他们冲出来了,却堵死后辈的上升通道。
衰老的过程就像是失控,到最后连躯体都掌控不了,如果放不下世间荣华富贵,总担心年轻人会来抢占席位。
没人可以阻挡新老交替,死命挣扎反不如淡然放手,周勃咄咄逼人要贬黜贾谊,没成想自己多年后屈辱而死。
汉文帝被夹在情理之间,周勃是拥护他称帝的老臣,贾谊是他无比器重的新秀,皇帝再三权衡只能选择妥协。
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路过湘江,贾谊触景生情。
《吊屈原赋》
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巨鱼?
横江湖之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长沙距离长安千里之遥,贾谊和满心抱负相差万里,他的陨落就像崛起般迅速,人心却经不起太剧烈的起伏。
同龄的人基本没啥见识,贾谊已经尝过公卿的滋味,他见过未央宫的璀璨灯火,就看不上长沙王府的小灯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贾谊也做不到淡然放下,他的脑海里装着旷世才华,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有时候觉得皇帝是保护自己。
很多人羡慕他年轻有为,贾谊却觉得自己饱经沧桑,看到一只猫头鹰飞进房间,想到的竟不是清蒸或者红烧。
清蒸或者红烧自是笑谈,贾谊的第一反应却是哀伤,联想到猫头鹰代表着不祥,又牵动忧愤不平的生死感慨。
《鵩鸟赋》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这一年,贾谊才25岁。
文帝思谊,征之。
贾谊在长沙闲置了三年,周勃下狱后被皇帝召回京,刘恒身上的王气与日俱增,大汉王朝也在逐渐安全稳固。
一个人实现了掌控全局,自会看向无法掌控的鬼神,贾谊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帝,仿佛不是曾经熟悉的那个人。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汉文帝步步踏实在往上走,贾谊步步落空而有志难伸,君臣之间的差距就此拉开了。
皇帝没有询问国策改制,全然是些周公解梦的难题,俩人虽然像以前那般交谈,但是话题内容决定亲疏远近。
或许皇帝不再需要帮手,乾纲独断就能让王朝运行,或许是贾谊的潜力太巨大,带他入局担心日后脱离掌控。
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汉文帝夸奖贾谊的才华,却没有安排他在朝廷上班,也没有让他去给太子授课,而是外派出去给梁王做太傅。
梁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六七岁年纪正值调皮捣蛋,贾谊也不知道能教些什么,说是老师其实和陪玩差不多。
成长记录,总要按时汇报的。
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身在梁国然而心系朝政,贾谊很想给自己找个机会,当年写过秦论冒出的想法,可以拆分出一系列完善条款。
恰逢匈奴屡次侵扰边关,贾谊连忙写奏章提交方案,附带解决国内诸侯王隐患,一整套策略洋洋洒洒数千字。
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
汉文帝采用贾谊的计策,并调整淮阳王刘武的地盘,二十年后爆发了七王之乱,正是这个刘武挡住吴楚联军。
贾谊点灯熬油建言献策,汉文帝不打折扣照单全收,然而就是不调动他的岗位,继续让贾谊给小儿子当老师。
贾谊好像逐渐看明白了,旷世才华注定要假借人手,曾经站在河南郡守的身后,如今不得不站在皇帝的身后。
你们都出场了,能不能让我也亮个相?
幕后英雄,默默无闻。
贾谊写的词赋气吞八荒,心胸之中的谋划高屋建瓴,他很想亲自主导干番事业,顺带着宣泄憋闷多年的心气。
世间有一条奇怪的规律,越想要什么偏偏越得不到,三十出头的贾谊慢下来了,他还年轻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老的不给他机会,小的也不给他机会。
小梁王骑马时给摔死了,贾谊听到消息像被雷劈了,他顾不上穿鞋就往现场跑,边跑便觉得这颗心如坠冰窟。
小梁王是皇帝的小儿子,自己又是皇帝委派的老师,常年在一起生活自有感情,皇子夭折的代价谁能受得起?
汉文帝没有处理贾太傅,不代表贾谊可以原谅自己,皇家子嗣的生命就此消散,变相剥夺他的政治权利终身。
万般皆是命,半分不由人。
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贾谊坐在庭院里两眼无神,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也不知哭梁王还是在哭自己。
他的旷世才华璀璨闪耀,满脸哀愁与年龄极其不符,二十一岁就参与王朝改制,谁曾想此后全是在走下坡路。
一白:你太执着了。
贾谊:你也配评论我?
一白:刘邦都知道认怂。
贾谊:我就是放不下...
一白:你比同龄人强太多了。
贾谊:所以我更放不下...
一白:小梁王就能放下了吗?
贾谊:他只活了十岁...
一白:他很舒畅快乐,对吗?
贾谊:下坡路真的很憋屈...
一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贾谊:现在放下还来得及吗?
一白:来,先喝杯蜂蜜水。
贾谊:好,我给你写篇《蜜蜂赋》。
后岁余,亦死,年三十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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