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这里是张爱玲的母校,也是“天才少女”张爱玲最得意和失落的地方。那些日子,阳光里飞扬着尘埃,月光下卷缩着寂寞。
位于今长宁路1187号原东华大学纺织学院长宁分校校区,曾是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创办于光绪七年(公元1881年)的圣玛利亚女校。这所由1851年建校的文纪女中和1861年建校的俾文女中合并而成的女子中学,是当时上海滩红极一时的贵族教会学堂,许多旧时代的名媛淑女和炙手可热的影星都出自这所学校。从1931年到1937年,张爱玲在这所弥漫着浓郁西方文明气息的校园里,度过了她六年的花季年华。据上海市长宁区《区志》记载,圣玛利亚女校创办时,严格按照美国教会的办学宗旨和教育内容制定课程,培养亦中亦西的“通才”。注重传授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和道德,特别强调学习西方上层社会淑女的生活方式,以及不同场合中的各种礼仪。圣玛利亚女校的原名叫圣玛利亚女书院,第一任校长是华人黄素娥女士。圣玛利亚女校校址原在万航渡路的圣约翰大学校园内,学校的英文名叫墨梯,为的是纪念美国南方教会的领导人墨梯主教,首年招生28人,于1923年搬迁到长宁路现校址。1937年校园被日军强占并改作陆军医院,学校被迫借南京路大陆商场临时上课,1939年又搬回到圣约翰大学,并实行走读直到抗战胜利。
圣玛利亚女校校园内的草坪以北是教学区,主建筑为二层混合结构中西式教学楼和一座20米高的钟楼。有教室9间,藏书5万册的图书馆和学生阅览室。大楼北侧是一座具有教堂色彩的礼堂,设有百余个座位。草坪的东面为生活区,另一幢二层混合结构中西合一的楼房里,有食堂和宿舍及其附属设施,草坪以南主要是体育活动场所。
我是在2007年5月的某一天下午来到圣玛利亚女校原址的。站在宽阔的草坪边,一股凉风迎面吹来,脑子里突然多出一个念头:看看附近的孩子们有几个知道张爱玲?我拦住了三位打远处走来,身穿白色校服的同学。她们都是初三的学生,其中一位个子高一点的对我说,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张爱玲的。她说自己还读过不少张爱玲的作品。尤其喜欢《倾城之恋》和《沉香屑——第一炉香》,特别是葛薇龙姑母家紧挨着海边的花园,那杜鹃花的颜色和她们家花园里开的简直是一模一样。她还告诉我,俞庆棠也在这所学校里上过学。如今几乎每天都有人到这里来走访,搞得学校看门的人头疼,前不久刚下了一道指令:没经允许,一律不准外人进入校园。她很惊讶我此时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校园内,并说我有来头。我看着她一脸诡秘的样子,问另外两位同学:“她是不是你们班最精怪的一个?”两位同学不禁一齐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道:“她岂止是班上最精怪的,整个上海市都难找出几个和她比的!”说完便拉着另一位开跑。个子高一点的向我做了个鬼脸,一边嚷着一边向她们追去,草坪上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我没有让学校的人作向导,而是独自巡游在草木和旧式的西洋建筑间,感受着张爱玲隐秘的一生。“秋天的晴空,展开一片清艳的蓝色,清净了云翳,在长天的尽处,绵延着无边的碧水。那起伏的海潮,好像美人的柔胸在蓝网中呼吸一般,摩荡出洪大而温柔的波声。几只洁白的海鸥,活泼地在水面上飞翔。在这壮丽的风景中,有一只小船慢慢的棹桨而来:船中坐着两个活泼的女孩子,她们才十岁光景,袒着胸,穿着紧紧的小游泳衣服,赤着四条粉腿,又常放在船沿上,让浪花来吻她们的脚。像这样大胆的举动,她俩一点儿也不怕,只紧紧的抱着,偎着,谈笑着,游戏着,她俩的眼珠中流露出生命的天真的诚挚的爱的光来。”
这是张爱玲处女作《不幸的她》开篇的第一段,该小说1932年发表在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的总第十二期上,那时张爱玲12岁。据长期研究张爱玲的学者王惠玲说,张爱玲在女校就读期间,除国文老师外并不讨其他人的喜欢。由于不太爱整洁,寝务常常被主管的修女们指摘并受到劳动处罚。一次,张爱玲写了一首打油诗:“鹅黄眼镜翠蓝袍,一步摆来一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半寸高。”发表在校刊《国光》上,教务长将张爱玲叫到办公室,很严厉的对她说:“校长认为这件事损及老师的尊严,要求我处理。我想,也只有两个解决方案,一是《国光》停办;二是张同学得向老师认错道歉,否则张同学恐怕不能毕业。”让张爱玲十几岁就懂得了文字有时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
应该说,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的六年时光是孤独的。那时,她的父母已经离婚,她常常穿着继母孙用蕃给她的那件极其宽大的旧旗袍,行走在校园和教堂的阶梯上,如同一个混合着鸦片味的过气遗老。许多同学对身边这位瘦高个的丑小鸭感到不可理喻,每逢做礼拜的时候,她们都会站在过道的两边,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这位微弓着背,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名叫张爱玲的同学,让她感到接近上帝的时候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尴尬。幸好有写作相伴,使张爱玲获得了许多别人没有的乐趣。她每天都尽量让自己呆在无边的想象之中,有时会因为一句话或者一样东西长时间地遐想,直到思维枯竭,身体开始疲倦。闲暇的时候,张爱玲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苏州河边祖母住过的那幢空房子。她握着外面的铁栏杆,透过乌漆刷过的玻璃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去猜测那里面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去缠着家里的仆人讲老一辈人的故事。而张家在南京的老宅,胡兰成的回忆则是:“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都解脱了兴亡沧桑。”
学校里有一个叫张如谨的女孩和张爱玲还算玩得来,她们俩周末的时候经常去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电影院看美国片,每遇到生离死别的场面,张如谨就会流着眼泪紧握住张爱玲的手,搞得张爱玲一边看电影还要一边哄张如谨。而对于张爱玲如此的没有反应,张如谨则感到很奇怪。她不止一次地问张爱玲:“那里面的人和事真的就和侬没有一点关系?”张爱玲道:“忙不过来呀!得查字幕,得看镜头,还得评演技。”张如谨喜欢张资平的小说,张爱玲却不以为然,认为张资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平,写的东西老是差那么一口气,话说不完就哎呀哟的哼。她觉得鸳鸯蝴蝶派里只有张恨水的作品还够得上水平。两人最浪漫的时候就是在校园里散步遐想了,那时张如谨会说自己想成为冰心那样的女人,不论诗歌、散文和小说都能写出成绩。张爱玲却幻想着用中国画画卡通,让外国人觉得稀奇。她还声言要去英国留学,将来周游世界,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私家房子,要比林语堂更出风头。张如谨听后笑她的愿望就像是一串糖葫芦。后来张如谨中途辍学出嫁了,张爱玲也就愈加的孤单起来。
当然,张爱玲的身世在女校里还是受到大家关注的。这也是她最感骄傲的一件事了,她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家庭,尤其是谈自己的祖父张佩纶和曾外祖父李鸿章。这样,她觉得在这所学校读书就名副其实了。对于李鸿章将女儿、也就是自己的祖母嫁给一个战败的将军做填房,张爱玲认为与曾外祖父李鸿章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她觉得李鸿章不是个糊涂人,她更相信祖母和祖父两人是由敬生爱,因怜而惜走到一起的。她说:“想想他们相差二十几岁,还能一道写武侠小说,发明食谱,听雨赏菊,至少在我父母亲那里我没见过有这样的事,打架倒是有的,幸亏他们离婚了,打不到一块儿了。”对此,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中也曾说道:“ 张佩纶当年为御史,排击李鸿章议和,力主与法军战,朝廷命他督师,兵败基隆,贬窜热河七年。罚满释归京师,听候起复,例须谒李鸿章,意外得到李鸿章的小姐赐以颜色,忧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鸿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辈张之洞是两湖总督,吴大徵是江苏巡抚,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他们或经过,南京晤见,故人樽酒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数行下。爱玲说祖父好,姑姑却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说祖父相貌不配。”
那时,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常来学校看望张爱玲,顺便也带来些她母亲黄逸梵的消息。黄逸梵与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离婚后便去了英国,她留给少女时代张爱玲印象最深的是这样几句话:“要往前看,拿出力气来,争你该争的,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一条命不争,是别人给的,争得了就是你自己的!”是啊!人生都离不开一个“争”字。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期间,写出了《不幸的她》、《迟暮》、《牛》、《霸王别姬》、《读书报告三则》、《若馨评》和《论卡通画之前途》等作品,争得了“天才少女”的名号,也许与她母亲所说的这席话有关吧?那个下午我站在静悄悄的草坪边,想象着身穿碎牛肉暗红色宽大旧旗袍,戴一副淡黄近视眼镜的张爱玲,耳边不时传来远处高楼里唱卡拉OK的声音。
2007年8月于上海
在圣玛利亚女校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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