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

作者: 城外的阳光sun | 来源:发表于2021-06-06 08:36 被阅读0次

    惊神堂的堂主在自己的城邑、一家普通的食肆用餐时,毫无预料中被刺杀了,杀他的是一个默默无闻之辈,蛋三。

    01.

    广阳郡蓟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沙地(浑善达克沙漠)。

    北进沙漠十二里的沙丘上零落着几株倔强地沙蒿、茅草和黄柳,而沙丘的下面则是稀疏的红柳林。

    蛋三躺在沙丘下的阴面上等人,夏日午后的阳光很烫。

    透过头顶红柳的枝丫空间,蛋三看到有些鸟不时地略过蓝天,他知道,这些鸟儿是去查干诺尔湖栖息,那是在浑善达克沙地里的一个小湖、鸟儿会在泡子的芦苇、蒲草中产卵、育仔,湖畔有间木屋,那是蛋三的窝。

    蛋三是一个组织阴蓄的刺客,他的命在他七岁那年流浪市井之时,就被一个鸡蛋买去了。蛋三只记得自己是一个齐人,齐人多剑客,所以魏三弱冠时学剑,十岁后,蛋三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少年又去了魏国,有几个魏国武卒教授他们技击,再之后,又去了韩国,学弩。

    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组织的名称、墨家,也才知道自己所属的部门,墨武。

    他不懂组织里墨家巨子说的什么“兼爱非攻”等大道理,他只明白一件事,如果完不成组织下达的任务,那么等着自己的就是死路一条。

    一匹黄马走进沙漠,马上人戴遮篱,穿丝帛,走马的方向正是蛋三的方位。骑手姓田,“兵家”田单之后,也就是用过“火牛阵”的那位,可如今他的姓氏在验传上却是第七,这种侮辱性的取姓是秦王嬴政的杰作,嬴政灭齐后,迁齐地田氏,分为八家,此八家的田姓也被他从第一到第八给强行改了去。

    第七氏从富有鱼盐之利的齐地迁入关中后,就从氏族阶层沦落到了普通的隶民,隶民只余耕战二事。而第七氏人多地薄,耕不得糊口,无奈之下,只有经商,以管仲之学维系氏族不至于败落。

    近日,第七氏一批货物在广阳郡蓟城附近遭到豪侠“上官飏”所属惊神堂的劫掠,第七氏无奈,求助与墨家,今日按图索骥,找一墨武解决此事。

    蛋三听到了寂静的风中传来的马蹄踏在沙上的声音,他翻身爬上沙丘,眼神透过一丛茅草看到了第七氏。

    一眼看去蛋三就知道来人肯定不是隶妾阶层的人,这个骑手的腰太直,他打了一声呼哨,站到了沙丘顶上。

    02.

    第七氏跳下马,看着丘顶这个墨武,粗麻的短衫,赤脚草鞋,发式是左锥,这是没有爵位的隶民,一张黢黑的脸,两撇矢状短须。

    “敢问……”

    “我就是。”蛋三打断第七氏的话,他心里很是看不起这些世家子,这么荒凉的地方,如果不是提前约好,还会有谁等着你吗?

    “额、”第七氏有些呐呐,两臂刚要抬起行礼,又放了下去,心头有些恼火,这果然是一个不知“礼”的氓夫。

    “你去杀一个人。”第七氏挺起腰,眼光从遮幕里有些厌恶地看着蛋三。

    “谁?”蛋三看到第七氏摆出世家子的姿势,心里唾骂,“乃公就知道你是一只中山狼。”

    ”惊神堂的上官飏。”第七氏有些紧张,盯着蛋三,既希望他知道这个人,又希望这个墨家刺客不认识上官飏。实在是因为上官飏这位豪侠,太不一般。

    上官飏,复姓,这毫无疑问是一位氏族,隶妾小民只有名字,没有姓,就像蛋三,他的名字就是蛋三,可他无姓

    蛋三知道惊神堂,也见过上官飏。

    “你要他怎么死?”

    “他要死在众人眼前。”

    “为什么?”蛋三不得不问这个问题,刺客杀人,分明杀和暗杀两种,暗杀相对简单多了,而明杀,还是杀一方豪杰,那等于是送死。

    “这是为了震慑,上官飏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才能达到这个效果。”第七氏斩钉截铁地恨声道。

    “呵呵。”蛋三冷笑,这是让自己送死,一次有去无回的行动,五块金饼,这就是自己的卖命钱!

    第七氏听到蛋三的冷笑,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你不是没有一点生路,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合理,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为什么要明杀?”蛋三听着第七氏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不耐烦了。

    “上官飏抢了我家价值五万钱的货,如果不明杀,我家咽不下这口气。”

    蛋三不信,这些商贾和儒生一样,都是最会变通的一路货色,这绝不是理由。

    第七氏观察到了蛋三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咬咬牙,恨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上官飏侮辱了我田氏曾主田公横。所以这个人必须死,还要死在大庭广众之下。”

    蛋三吐出一口闷气,这就对了,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唯”!他答应了。

    第七氏听到这个字,也不迟疑,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打开,一枚枚金饼掏了出来,一共五枚,递给了蛋三。

    金饼反射着熠熠生辉的光,到了蛋三手上的刹那,这次的交易就算是订好了契约了。

    03.

    第七氏走了,他一点也不担心蛋三拿了钱不办事,如果真的有这种事情发生,墨家不但会十倍赔偿自己,还会免费把这次的事情给办好。

    墨武的信用不容败坏,蛋三见了第七氏,如果他有不做的理由,可以不接这次的刺杀,他不做,自然有其他墨武会干,如果实在是没人做,才会由墨家巨子指定人选,可一但接受了这次委托,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把任务完成,完不成,会有其他的墨武继续,这种墨家的信用,才是墨家被世人认可的根本原因。

    按照约定,蛋三必须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首先蛋三要有合理的理由进城,因为刺杀目标上官飏在城邑里,其次,蛋三还要有合适的借口接近目标,这也需要时间去调查,至于城邑里的落脚点,第七氏已经给他准备好了。

    三日后食时(7-9点),蛋三已经来到了城门,他扮做一位猎户,十里一亭,蛋三的验传几乎每过一个亭都要被检查一次,他换过四次伪造的验传,墨者常年行走在乡邑,这点难不住他。

    “验”就是秦国人的身份证,由巴掌宽的杨木牌制成,上面篆刻有蛋三的籍贯身份:“广阳郡、蓟城县、怀里乡、桑树里人,名蛋三,家中第二子,是猎户,高七尺五寸。”

    出远门,不但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由籍贯地所在的里正(村长)、亭长(派出所长)给你写个证明,这便是“传”,相当于秦国人的介绍信。蛋三早有准备,作答说自己是给食肆长期供应野味的猎户,加上他手提肩扛的几只野兔、野鸡,验传也没问题,门丁这才放过他,  “唯。”蛋三拱手走进城门。

    进城只是第一步,此时,蛋三已经踏进虎狼之窝,六国已合,广阳郡的蓟城也按秦律管理,轻侠之流是秦法打击的目标,西城交易的市,商旅动辄就会受到盘问,可谓步步陷阱。

    而目标上官飏,家里就住在西市。西市还有奴隶交易市场,蛋三要先完成一个心愿,他要去买一个奴隶,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和发卖奴隶的市曹小吏约好的事情。

    隶妇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本地人,丈夫戍边逃亡,按照秦律的连坐制度,家里的老弱妇孺拴着绳子发卖为奴,她被拴到了奴市,她认了命。

    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在她心已死的时候,她碰到了蛋三,蛋三说,自己少年时吃过春的半碗麦饭,于是要把春买下来,并且说要带着她去市衙,恢复春的自由身。

    春从那天起,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04.

    蛋三走向西市,刚到槐荫里的门口,被人一把拉住了。

    “平夫,你怎么在这里?”

    平夫原来是一个轻侠,和蛋三在一年前认识,现在是一个车夫,给一家粮商驾车。

    平夫看起来难掩兴奋之色,拉着蛋三走到一旁无人处,“你知道吗?楚人反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当真,何人?”

    “是戍卒陈胜和吴广,在大泽乡首先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接着山东六国全都反了。”

    蛋三心里莫名有些激动,拍着手掌,“好,真好,兄长意欲何为?”

    “我等轻侠欲联合上官飏大侠,也要杀秦吏,竖义旗,你一起来吧。”

    “上官飏?”蛋三愕然,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当然,蓟城也只有上官飏大侠才有这个威望,怎么样?”

    蛋三心乱如麻,可又不能给平夫一个说辞,如果自己说了要去杀上官飏,这平夫肯定会阻拦,说不定还会和自己反目,可要是答应了平夫,一起去见上官飏,等到自己动手以后,这平夫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两难之间,蛋三突然想到一个借口,“兄长且等我办完事再说,我有一个恩人正在受难,需我立刻前去解救。”说罢,一拱手,转身疾走。

    满怀激动的平夫被蛋三的动作搞懵了,这是哪对哪的事,怎么才谈的入巷,这人就走了,看来平日里胡吹的大言,一到了动真格的,这人就怂了。“庶子安能与谋”。平夫冲蛋三背后吐了口痰,转身又回去了里弄。

    蛋三低着头,走过两个巷口,来到了人市,这人市只有一家做买卖的,官办,卖的货物是奴隶。

    一长排的木栅栏后面,是各种受刑后的隶妾臣,强壮的男人带着木枷,瘦弱的女人和孩子都被绳子拴着手,也有几个隶妾没有被拴着,在拿着水罐给那些奴隶们在喂水,他们的脸上大多数是麻木,有些健壮的男人眼神里冒着愤恨的光。

    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奴囹圄外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春拿着水罐,她正在给一些小奴喂水,蛋三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她。

    春的价格是两块金饼,蛋三不准备和发卖隶妾臣的小吏讲价,他找到小吏,直接给了钱,小吏给蛋三当场书写了票据,蛋三拿着手上轻飘飘地五寸绢票,拉着春走出了西市的人市。

    两个人走在路上都没说话,蛋三在考虑怎么安排春,春在忐忑着自己的命运。

    路过一个食摊的时候,蛋三给春买了一碗黍米,还要了一碟酱,等到春吃完后,蛋三也拿定了主意。

    “春,我现在就带你去县衙,恢复你的自由身。”

    05.

    “尔母婢也!竟然打乃公!阿敖,殴之!”

    蛋三带着春去县衙办理好了手续后,想把春安排到第七氏提供的住所,可才进东城槐树里,闾左间就看到了一场争执。

    斗殴的双方看起来都是隶妾臣之流,一位发髻散乱的汉子,捂着脑袋,一边招架,一边喊人。

    喊声未落,闾左一间材扉响起一声怒吼,“二三子,好胆。”只见一条九尺开外的黑大汉“腾腾”跨了出来,此人袒胸漏怀,双臂看起来比蛋三的大腿还粗,他出门后两步一跨来到围殴入群外,两臂乱拨,五六个打人的“乡侠轻少”,像群鸡仔一般,四下倒在了地上。

    蛋三看那黑汉的身手,丝毫没有技击之术,只是天生神力,乱发汉子此刻得了救,跳脚乱踢,嘴里也不闲着,“竖子,乃公就是不加入你们惊神堂,贼、贼。”

    此人恨恨踢过几脚后,拉着那袒胸黑汉,又闪回到材扉里去了。

    蛋三也不想多事,寻着门牌一数,第七氏安排的小宅正好在刚才乱发汉子出入的隔壁。

    蛋三带着春才进小院,只听到隔壁有人正在谩骂,“这些天杀的贼,想要造反乃公不拦着,无端拉人入伙,岂有此理,敖、今日若不是你在,乃公定要遭此大难了。”

    蛋三听到隔壁此言,眉头紧皱,看来这上官飏不日就要反秦举旗了,如果等到他竖起举义的大旗,再想近身刺杀,难度就更大了。

    听到今日平夫所言,从感情上说,蛋三并不想去刺杀上官飏,可墨武的规矩不能破,这种两难纠缠着蛋三愁眉不展。

    安顿好了春之后,蛋三又出门而去,他还要去打探一番,才能最终决定如何行事。

    06.

    上官飏坐在惊神堂的厅堂上,他今天已经接待了十几批贵客,从燕赵到魏楚的昔日贵人们,送来了不少礼物,他们的目的上官飏很清楚,无非是自己举旗后,打谁家的旗号而已。可上官飏对这些昔日的六国没有什么好感,他心里赞赏的只有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上官飏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在三日后午时,一只千人的徒付、隶民组成的轻军,将要开到蓟城,领兵之人是他的伯兄,上官历,自己之所以还逗留在蓟城,只为了三日后同时发动,带着敢死轻侠夺取东门。

    近日,惊神堂这个轻侠剑客组织,一方面邀约市井莽夫加入,一方面劫掠过路商贾财货,整个蓟城的城邑乡野都躁动起来。

    蛋三在城里的熟人不多,他想过后,还是决定去找平夫,这平夫既然拉自己投奔上官飏,肯定和惊神堂脱不了干系。

    里巷中有一合抱槐树,三五人聚集在树下正在议论纷纷。

    “正是不当人子,狗彘一般的惊神堂。”

    “二三子切莫多言,小心祸患上身。”

    ……

    蛋三听着闾左小民的流言,再加上今日遇到之事,心中对上官飏和惊神堂印象大怀。

    槐荫里的闾左隶民平夫,家徒四壁,日常无隔夜黍米之食,一柄无鞘的轻薄铜剑是他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也是他做轻侠的资本,可近日,因受了惊神堂的使唤,奉上官飏之命招揽市井游侠轻少,好图谋大事,于此不做事也能食有薄酒鱼肉,心中畅快异常。

    平夫今日遇到蛋三,心中十分欢喜,他见识过蛋三野外杀狼、颇有勇力通技击,还是一个野人流民之辈,这种人最好撩拨义气,是起事之时,绝好的填沟壑之徒,可不料那蛋三平日看起来一副豪气干云样,一听到举事,却逃之夭夭了,平夫心中颇为轻视蛋三。

    平夫喝着薄酒,眼睛不时扫过闾外街市,搜寻着旅人,按照上官飏和惊神堂的说法,招到“一伙”轻侠,就能做伙长,平夫可不想只是做一个猪突的陷阵之辈。

    就在平夫酒酣半醉之时,蛋三又出现在他的眼中,平夫略一思索,起身出闾,杨手唤道:“蛋三,这里,过来、过来。”

    “平夫兄唤我何事?”蛋三应召而至。

    “响食还没吃吧,走,我请兄弟。”平夫这次没有再提入伙惊神堂之事。

    蛋三随着平夫进了一家食肆,炙肉薄酒,箕坐畅饮,酒至半酣时,平夫以义气相邀,蛋三半推半就之下答应了去惊神堂,参与举旗大事。

    是夜,二人就进了城东惊神堂宅院。

    07.

    三日后日出之时,惊神堂大堂,上官飏亲自倒酒于长几案,堂上七八位执事,皆举盏应诺,上官飏又走下院中。

    蛋三在前院右厢,上官飏下来后也不多言,只是亲自办酒。

    众轻侠悍卒一一欠身拿酒,平夫也往蛋三手里塞了一碗。此院中百多双手高高举起,扬成了一片,上官飏豪气干云道:“共饮此酒!”

    蛋三碗沿才沾唇边,上官飏已经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随即将碗朝地上一扔,骂道:“淡出个鸟来,跟桑水一个味道!等乃公拿下此城,万亩良田俱为所有,吾等收粟米来自己酿,再喝个痛快!”

    众人也轻笑不已,学着他扔了碗。

    “酒可壮胆,利血气,好杀人!二三子,随乃公杀人放火,博一场富贵去!”

    说罢,上官飏振衣而出、蛋三和这百十多名悍卒亦提刃推门而随,门外,是蓟城喧嚣的街闾。

    惊慌的人群,肆意的暴孽,剑染血浆,上官飏带着众人先拔县寺,斩县令、县尉,又在城南纵火,火焚兵营,而其仲兄上官历也带着徒付群盗来到,由此蓟城一日而落。

    随众人“起义”的蛋三痛心疾首,蓟城被上官飏一日之间给毁了,流离失所的无辜隶民,满空的火焰黑烟让蛋三彻底下定决心。

    次日午时,上官飏在城北酒肆大犒,“起义”者、征服者们高谈阔论,欢歌笑语,蛋三见上官飏身侧护卫松懈,近身,用一铜削贯入上官飏脑中,如屠一犬。

    旋即、蛋三被众人斩为肉酱。

    上官飏一死,上官历威不能服众,“举旗者”一时之间没有了头领,遂分为了十几伙群盗,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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