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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娜拿着出国签证,笑容满面地应酬着前来给她贺喜的朋友们。她从一双双羡慕的眼神中验证了自己的幸运,这多亏了自己有个风度潇洒,精明强干的丈夫啊。若不是有公羊驰这个六十年代从Y国转道印尼归国的丈夫,她就不会有今天,更不可能有使朋友们无限神往而望尘莫及的明天。她简直把公羊驰当作了她通向天堂,通向乐园,通向她想象中人生辉煌的吉祥彩舟。
惠娜拿着出国签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是啊,这一走可不同于往常的探亲访友,这一去什么年月才能回来呢,也许终生都没有重返故土的希望了。可是在这个被人们认为是贫穷落后的,然而却是生她养她的大地上,还有着一个地方,还有着那么一个人是她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她欠着他永远也无法还清的良心债。不能,她不不能就这样匆匆忙忙地,悄悄地永远离开他。惠娜心里乱糟糟地,她胡乱对丈夫找了个借口就登上了去落凤坡的路程,在这个远离省城的偏僻山庄里,也许她还能最后找到一点安慰,而用来冲刷一下她心头沉重的阴影。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当惠娜带着红袖标从北京串联回来后,她那位亲爱的爸爸同志已经被关了起来,妈妈同志也三天两头地挂着牌子游街。在这个非常的时刻,惠娜经受住了“潮流”的考验,她当机立断地宣布与爸爸同志和妈妈同志脱离了关系,到全省最艰苦的地方——落凤坡去插队落户。惠娜比所有到落凤坡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都要受到特殊的优待,因为她是他们中间立场最坚定、旗帜最显明、界线最清楚的人。惠娜整天在赞扬声和革命激情中渡过,特别是她心目中革命的楷模,那位在这山沟里代表着党的领导的支部书记牛卫彪,对她更是倍加关照。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伴们都被叫到队部里开会去了,惠娜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写支部书记交给她的批判稿。这时候,牛卫彪轻轻地推门走进来站在了她的身边。
“小惠啊,怎么样,写好了吗。”
“啊,牛书记,就要完了,你看看我写得行不行。”
“哈哈,行,行,”牛卫彪笑着把惠娜递过来的批判稿推了回去,“你是我最放心的人,你的革命性是我十分钦佩的,所以你写的稿子就不用看,肯定行,肯定行。”
“多承牛书记指教。”惠娜高兴地笑着。
“哪里哪里,我还得向你学习呢。”
在煤油灯惨淡的闪烁下,牛卫彪突然像一只严冬里的饿狼遇到一只小兔子一样,两眼露出贪婪而又凶残的光,涎水从露出几颗黄牙的嘴角里滴答下来,他急不可耐地一只手顺势搂住了惠娜细软的腰。惠娜不知他要干什么,本能地低下头去看看腰部有感觉的地方。当她发现牛书记的手缠在腰里时,不解地回过头来想看看这位使她崇拜的书记到底要干什么。可是,她的脸刚刚转过来立即就被一张剌儿八扎地、喷着浓烈烟草臭味的嘴给堵上了。她一声惊叫跳出去好远,以惊悸疑惑的目光盯住牛卫彪,这位她心目中党的化身,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你,你……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嘿嘿,什么不可能,”牛卫彪嬉皮笑脸地向惠娜走过去,“这有什么不可能的,缘分就是可能,要不是天赐良缘,你怎么能遇着我呢。”
惠娜本能地向身后倒退着,当她退到墙根,不能再往后退的时候,被牛卫彪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接着就厮打了起来。惠娜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了,她只顾拼命地抵挡着牛卫彪的撕扯,力不可支地喘着气,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牛卫彪一边往床边拖着惠娜,一边气哼哼地说:“你懂个屁,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上帝给我们的使命,要不人类早就绝种了,嗳嗳,平时我那样抬举你,你也应该报答报答啊……”
忽然,小桌子上的煤油灯熄灭了,随着一声闷重的响声,牛卫彪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惠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时局变换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在黑暗中她愣愣地站了很久,才摸索着点上小煤油灯。在摇曳的灯光下,狂风夹着暴雨从大开着的门外甩进来,批判稿散乱地在地上翻滚着。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惠娜惊慌万状地盯着在地上哼哼叽叽的牛卫彪。
牛卫彪艰难地从地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看来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给击懞了。当牛卫彪将要跨出门槛时,他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傻愣愣的惠娜说:“好啊,你原来早就约了人,咱走着瞧,像你这样的破货,再给我送上门来我都不要。”
惠娜没有心思去计算她已经走过了多少路程,她匆匆地下了火车又上汽车,下了汽车又踏上去往落凤坡的小路。哎,如果不是他,她怎么会在这仅有的几天比黄金还要宝贵的时间里,心思抑郁地踏上这条她本来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再踏上的小路呢。
那天雨夜里恶梦般的灾难传奇般地平夷后,惠娜的大好形势急转直下,原来用与爸爸同志和妈妈同志的决裂而换来的“革命立场最坚定”的桂冠,转眼间就变成了一顶“为保存自己而将其真相隐蔽着”的帽子。从此后,她每天干完繁重的农活,扒在煤油灯下写的再也不是批判别人的稿子,而是自己的交待材料,其中最使她头疼的是她无法让别相信,因而也无法讲清楚她与爸爸同志和妈妈同志决裂的用心和企图。每次批判会上她都要在颤抖中,在牛书记“装洋蒜”的吼声中从板凳上滚下来,在天旋地转中回到她那已变成隔离室的小房间里,准备着迎接第二天更脏更累的农活对她的考验与惩罚。
一个月色朦胧的深夜,惠娜悄悄地走出了小小的隔离室,走出了落凤坡这个美丽的小山庄,走上了莈凤坡东面山头上的寡妇石。这块足有两间房子大的寡妇石,阴森森地卧在山头上,顺着落凤坡从它身边伸向山外的小路窥视着远方。它的脚下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是永无休止地咆哮翻滚着的令人毛发悚然的凤饮河水。惠娜站在寡妇石上,眼睛无目的地注视着朦胧的夜空,她没有往常苦楚的表情,一丝淡淡地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就在这一同时,她突然发出了一声与笑怎么也无法协调的吼声,这吼声好像是对人生的一个很大的感叹号,从寡妇石上向着悬崖下边,向着凤饮河流去的远方,向着漫无边际的夜空甩了出去。就在惠娜随着这一惊心的吼声向山下扑过去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
“你是谁。”惠娜紧闭着眼睛,在天旋地转中有气无力地问道。
“甘泉。落凤坡唯一的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
“你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
“为了在将来的历史审判席上多一个见证者,也为了挽救一个生活中的弱者。”
“啊,我是生活的弱者!”惠娜一下睁开眼睛从甘泉的胳膊中挣脱出来,她是一直自信自己是生活中宁折不屈的强者的。
“是的,你不是一个强者,无论是过去与家庭的决裂,还是今天对现实消极的逃脱,都能说明这个问题。”
惠娜没有说什么,她默默地从寡妇石上走下来。她想起了这位小伙子平时干重活时总是不言不语地和她在一起,总是赶着帮她多干一些,她也想起了那个风雨的夜晚,牛卫彪突然倒下去的疑团,以及后来她经常在床头拣到的那些开导她的小纸条来。惠娜在纷乱的思绪中,慢慢地走下森人的寡妇石,慢慢地走回了落凤坡,走到了她那间仍然半开着门的小房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想对从悬崖上把她拉回来的人说点什么,可是,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身后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月色,他没有跟上她来。
一九七零年初夏的一天,牛卫彪嬉皮笑脸地跑到正在担糞的惠娜跟前,一把把粪担从她的肩上拉下来。
“你要干什么!”惠娜气呼呼地瞪着他。
“唉唉,你别误会,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算了吧,别拐弯了,是要写检查,还是交待材料。”
“哪里,哪里,真地是好消息,惠厅长恢复原职了。”
“啊……”
“就是你爸爸啊,省里打电话来要你回城呢。”
……
这天黄昏的时候,惠娜约甘泉到村外去散步,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小山村里是绝无仅有的。也许是他们对寡妇石有了某种默契与感情的缘故吧,他俩出村后,尽管谁都没有吭声,但却双双在无语中径直来到了寡妇石上。
“甘泉哥,”惠娜在跳崖事件以后,在没有人的地方总是这样称呼甘泉的,甘泉也就默认了,“这几年你对我的帮助和教育,我永远也忘不了。”
“谈不上什么帮助,要说教育么,我们都相互受到了教育,不过我们最好的先生就是生活本身,就是现实。”
惠娜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可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而甘泉却是有问才有话。沉寂中,一只黄橙橙的小鸟从寡妇石前叫着飞了过去。惠娜借机找话问甘泉道:“甘泉哥,你看这只小鸟叫得多好听啊,你知道它叫的是什么吗。”
“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甘泉抬眼望着小鸟飞逝的地方说,“在很早的时候,据说还是在秦朝的时候,咱们落凤坡有个年轻的后生娶回来一个非常贤惠,非常漂亮的媳妇,就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丈夫被派役去长安建阿房宫。临走时,新娘为了向丈夫表达忠贞之心,就脱下身上红红绿绿的新装,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黄色外套,把丈夫送出村外,也就是在咱们现在坐着的这块寡妇石旁边,他们挥泪拜别。新娘站在这块寡妇石上,一直望着一步一回头的丈夫消失在山那边还不舍得离去。从此以后,这位贤惠的媳妇每天都要穿着她与丈夫分别时穿的那身黄色的衣服站在寡妇石上望夫而归,可是几年过去了,她望穿了双眼,丈夫还是没有回来。村里的人都传说她的丈夫早已死在阿房宫的工地上了,背地里人们都在叫她小寡妇,可是谁也不敢当面对她说起这件事。当时村里有一个有钱的公子,早就对这位漂亮的黄衣女郎垂涎三尺,现在眼看着她的丈夫没有回来的希望了,他就放肆起来,整天缠着她。有一天,这个黄衣女郎被他缠不过,就哭着来到了她与丈夫分别的地方,登上了寡妇石。可是这位公子穷追不舍,赶到寡妇石上就上前去强拉他与全村人都公认的小寡妇,这位黄衣女郎眼看着已走投无路,就纵身从这寡妇石上跳了下去,被无情的凤饮河卷走了。第二天,一只黄橙橙的小鸟飞到了寡妇石上,一个劲地叫着‘寡妇好苦’、‘寡妇好苦’。人们都说这只可爱的小黄鸟就是那个小寡妇黄衣女郎变的。多少年来每到春夏之交,她都要顺着饮凤河飞到寡妇石上来,向世人悲啼‘寡妇好苦,寡妇好苦’的,这就是刚才飞过去的那种鸟,刚才你听到的她的叫声就是‘寡妇好苦’啊。后来人们也就把这块石头叫做寡妇石了。”
“啊,还真有点感人呢。”惠娜含情脉脉地望着甘泉,“甘泉哥,咱们不说什么寡妇好苦了,只要咱们能不苦就行,我想听你说些别的,甘泉哥,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对我说么。”
“说什么呢。”甘泉苦笑着。
“就没有什么要求于我的么。”
“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不敢要求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
“哎呀,你啊,”惠娜生气地砸了甘泉一拳,“还说我是生活的弱者呢。”
“那好吧,”沉默了一会之后,惠娜笑着说,“甘泉哥,明天我走了以后,你也每天到这里来望我吧,我会回来的,不过你可别像那个小寡妇一样从这里跳下去啊。”
“我可没有那个傻劲。”甘泉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跳下去变成鸟的话,就该叫‘光棍好苦’了。”
在这个如画的夜色里,在这悄然而却有点诗意的寡妇石上,他们双双笑出了快慰的心声,在甘泉和惠娜的心底里,大概这就是山盟,这就是海誓吧。
第二天,乡亲们都来到村外向惠娜送别,其中最热闹的是支部书记牛卫彪。当送行的人们在寡妇石旁站住脚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甘泉也在送行的人群里,而且离惠娜是那样的近,他顿时就拉下脸来,满肚子的不痛快。
“甘泉,你不在家干活,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个右派儿子的德行,还想……还他妈的想吃天鹅肉啊!”他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用眼睛斜着惠娜的表情,“我告诉你,中央早就有精神,右派分子是永远也翻不了案的。”
人们将一束束惊异、同情、畏怯的目光投向精神焕发的惠娜与默默无语的甘泉,投向不可一世的牛卫彪。
惠娜在纷乱地遐思中急急地拐过一个山弯后,突然收住了脚步 ,啊,落凤坡到了,寡妇石就隔着一道山洼矗立在对面的山头上。她怀着一种茫然的心态向寡妇石望去。她突然间发现在寡妇石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面向惠娜来的方向站立着,他的身影是那样地熟悉,又是那样地陌生。惠娜突然产生了一种害怕被对方发现的心理,她下意识地往路边的一棵小树后边挪挪脚。这时候,一个挖野菜的小姑娘,擓着一个小篮篮蹦蹦跳跳地从她的对面走了过来,惠娜赶忙一把拉过小姑娘来。
“小姑娘,你知道站在寡妇石上的人是谁吗?”
“寡妇石!嘿嘿,你说错了,那是疯人石,甘疯子天天都在疯人石上傻站着,”小姑娘友好地拉住了惠娜的手,“姨姨,你知道甘疯子吗,听说他是在等他心上的女人才疯了的。”
惠娜脸色苍白,一阵昏眩,如果不是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和路边的小树支撑着的话,她准会倒下去的。
“姨姨,你怎么啦?”小姑娘瞪着眼睛不解地问。
“没有什么。”
这时候一只黄橙橙的小鸟从寡妇石那边飞了过来,在惠娜的头顶上叫了一句“寡妇好苦”。
“姨姨,你看这只小鸟多好看啊,妈妈说它可怜甘疯子,一天到晚总是叫着‘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的。”
“啊!”惠娜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来,“‘光棍好苦’,是光棍好苦啊。”
小姑娘疑惑地瞪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睛望着惠娜。
“啊,是……不不,小姑娘再见。”
惠娜慌乱而却是缓慢地回过头来向山下走去,是啊,已经整整十年了,难怪她不认识这位落凤坡的小主人,也难怪这个小姑娘只知道疯人石而不知道寡妇石的传说。
十年前,当惠娜离开落凤坡回到省城时,在火车站接她的除了妈妈以外,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他就是当时惠厅长的秘书,现在惠娜的丈夫公羊驰。
惠娜到家的第二天,妈妈就要急着为她操办婚事,她急了,说什么也不干,就偷偷地给甘泉写了封信,求他想想办法。可惜她托保姆邮寄的这封信却落到了妈妈的手里,妈妈从她的信中知道了甘泉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就更加坚定了她要为女儿办婚事的决心。妈妈要挟女儿说,如果她再使做母亲的伤心,那她就死给女儿看,因为她老两口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惠娜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突然想到了向公羊驰求情,让他放弃这个念头,以使她在妈妈那里能够得到解脱。通情达理的公羊驰一口就答应了,而且他还陪着惠娜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对惠娜说,他常听到厅长和伯母说到她,自从听到惠娜这个名字和看到这位仙女般的照片以后,他就深深地爱上她了。但他同情她的遭遇,尊重她和甘泉的感情,支持他们的结合。他还自卑地对惠娜说,像他这样一个有海外关系的青年,能得到厅长的青睐已经是得天独厚了,根本就不敢妄想会有像惠娜这样的姑娘爱上他,他也不忍心将不幸的隐患带给任何一个善良的人。他劝惠娜不要着急,他帮她慢慢地去说服妈妈,不要使刚刚平静下来的老人再伤心。惠娜被公羊驰这种高尚的风格,舍己之爱成他人之美的精神感动了,他的心就像他的外貌一样美丽,一样讨人喜欢。她为能遇到这样一个善良的,简直是救命的恩人而高兴得都要发疯了。她紧紧地拉住陪着她流泪的公羊驰说:“公羊,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说,你要我怎么来报答你呢。”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公羊驰在娓娓动听的同情声中,轻轻地把惠娜拉在自己的怀里。
大千世界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奇特,本来惠娜拼命所要排斥的人,转眼间却又成了他的俘虏,懵懵然地倒在了人家的怀里。
当太阳从窗户外面悄悄爬进来的时候,当妈妈叫女儿用早点的时候,当惠娜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按照有心人的旨意木已成舟,水到渠成了。
“唉哟,你倒是上哪儿去了,昨天到今天到处都找不到你。”
惠娜一抬头,啊,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丈夫正在对她发脾气呢。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个,丢不下那个的,教你暂时留在国内吧,你又不干,可临走啦又像丢了魂似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惠娜立即换上了微笑的面容,“看你那个样儿,离了老婆一时也不能活。”
“谁说不能活,没有你我才活得更好呢,”公羊驰满脸不高兴地说,“不信你就试试。”
惠娜并不和丈夫辩驳,向他递过去一个甜甜的笑。
飞机在Y国的首都机场降落了。惠娜随着丈夫走下飞机的舷梯,她总算一切都可以放心了。在公羊驰劝她先留在国内的时候,她真担心他会把她给甩了,所以在他们离开祖国的前几天,在他从落凤坡回来以后就急急地盼着起程的日子。尽管她觉得在甘泉身上有一种无可言状的内疚,但她终究还是找到了开脱的办法。她给甘泉写去了最后一封信,尽管甘泉从来也未收到过她的来信,但这终究不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这次妈妈没有反对她,而且她还十分赞成女儿给她以前的朋友写封信道个歉,陪个不是,祝他一生幸福。当然,她并没有向妈妈说起甘泉为她已成疯子的事,她也没有去想她的信是否能到达甘泉的手中,是否能治好这位痴心疯子的心病,但是,她希望甘泉能收到她的信,只要甘泉能收到她的信,他就不会再在寡妇石上无休止地望她而归了。
Y国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国度,一切对于惠娜来说都是新奇和陌生的。她听不懂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她的一切行动都得任凭丈夫摆布。公羊驰叫来了出租车,把他们送到一座外形华丽、装饰悦目的大楼前。大楼的顶上有一对摩登男女狂舞的雕像,在这一对男妇雕像前面有三个红色的汉字——乐春园,在“乐春园”的下面是惠娜无法认识的,闪着霓虹光彩的英文字母。她问公羊驰,这里怎么还有中国字呢,他对她说,你在中国不是也能看到外国字么,她问他那这“乐春园”是什么意思,他告诉她说,大概就是春天来了就快乐的意思吧。
他们走进大楼。公羊驰在类似于中国旅馆登记处的地方,同坐在玻璃窗里面的胖子说了几句话,一个奇装洒脱的女郎走过来把他俩领进了一个华丽的房间,一会又有人送来了中国式的饭菜。这一切他们都是用英语交谈的,惠娜一点也听不懂,她只是向每一个她看到的人点头微笑表示礼貌。他们吃过饭后,公羊驰对惠娜说:“亲爱的,你在这里休息休息,哪里也不要去,我有事出去一下。”说着就向她扬起了右手说了声“拜拜”。惠娜带着含羞的心情遐想着,以后就要在满是“亲爱的”语言中生活了,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至于工作,当然无需考虑,因为公羊早就对她说过,老公公很有钱,他们是吃不完,花不完的。可是,那一天到晚除了吃饭都干什么呢?跳舞,看戏,坐小汽车?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这些我可是全都不会啊。要不我只管做饭好了,那也不成,做饭恐怕都有保姆呢。那就一天到晚地吃、喝、玩、乐吧,反正公羊走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没有他给我当翻译,我可是寸步难行的。
惠娜躺在床上无边无沿地胡乱想象着,她忽然想起公羊驰已经出去大半天了还没有回来,刚才怎么没有跟他一块出去呢。她蓦然地感觉到一丝无名的空虚,可是她只能在无奈中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回来,然而,左等等不回来,右等也等不回来。她再也忍不住这种难熬的心情就跑出了房间,来到那个好像是登记处的地方,小心地向坐在玻璃窗里的胖子问道:“同志,你见到我丈夫没有?”
“你应该叫我先生,这里没有同志。谁是你的丈夫啊?”
非常幸运,这个胖子竟然能听得懂她的话,而且还会说中国话。
“就是和我一块来的,不是还和你说了话的么。”惠娜焦急地问,她无心去想更多的事。
“啊!他是你的丈夫,”胖子笑着说,“临时的吧。他早已从老板那里带着你那一笔不小的身价走了。”
“什么?卖我……”
“是啊,你已经被你所谓的丈夫卖给我们了,一会就会有人给你安排你今后的工作的。”
“那,那,这里是干什么的/”
“乐春园么,就是乐春的啊。”
“乐春?”惠娜瞪着不解的双眼询问着胖子。
“你真地不知道啊,”胖子也现出了吃惊的样子,“这里就是你们中国人,啊,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妓院,不过这里是‘乐春园’,不像妓院这个名词不堪入耳。”
惠娜一下子摔倒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顿时围上来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胖子赶快从玻璃窗后边走了出来,扶着惠娜走进她原来的房间。
“小姐,你不用悲伤,时间长了就会好的,就会……”
“我不,我要……”
“你要干什么也不行,你要知道你已是我们乐春园里的人了。”
惠娜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胖子的脚下,紧紧地抱住胖子的腿哀求起来:“大叔,你救救我吧,我……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女儿救救吧!”
“啊,我这个老头子可是救不了你啊,我们的老板早就操心要买几个中国大陆的姑娘以招揽生意,他从台北到这里来的时候,带来了几百个北投女郎,这几年又买了不少不同肤色,不同国度和地区,不同语言和风度的女郎,就是还没有买到大陆的女郎,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恐怕是插翅也飞不出这个乐春园了,你要知道,我们老板是不会做赔钱买卖的啊。再说,你就是能出得去,一个手无分文又不懂语言的人,在这样的异国他乡也是寸步难行,没有生机啊。”胖子对跪在脚下的惠娜产生了一种同情心理,他轻轻地把已经没有哭声,像傻子一样的惠娜扶起来。
“小姐,你不用着急,要当心身子,你要知道在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同情你的,更没有人来救你,也没有谁能救得了你。”胖子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我有一个办法。”
“大叔,你快说,什么办法。”
“你不要对任何人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来,每天下班后,你就到大街上去等着,去挡那些插着五星红旗的小汽车,他们会救你的,也只有他们才能救得了你。”
“大叔,我给你老磕头了。”惠娜说着就要给胖子磕头,被胖子一把拉住了。
“小姐,”胖子说着回过头来随手把房门关紧,“我也是大陆上的人啊,老家是广西扶绥的,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去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可现在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啦。等你将来如果能回到祖国的话,拜托你替我到我的老家看看,看看我的严父慈母可还健在……”
胖子说着,几颗热泪从他那悲凄的面颊上滚下来,落在了他紧握着的惠娜的手上。
已经是半年过去了,惠娜从未间断过每天到大街上来搜寻插有五星红旗的小汽车。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车从对面疾驰而来,车前的小红旗像火一样在燃烧,在招展。惠娜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迎着迎面而来的五星红旗扑上去。
司机一惊,来了个紧急制动,险些儿把惠娜撞倒在地。从车上立即跳下来一个穿着中山服的人走上前来扶住惠娜,一边道歉,一边奇怪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冲到车前的女人。
“同志,救救我吧!”惠娜一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小车前面。
“怎么回事,你不用着急,慢慢说。”穿中山服的人扶起惠娜来。
“我被我丈夫卖到这里的妓院里去了,你救救我,我要回祖国去,我要回家……”
穿中山服的人和司机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他们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一切奥妙。他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惠娜说:“我们记下了,你把地址留下赶快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惠娜在司机递过来的小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了“乐春园”三个字。
插着五星红旗的小车飞也似地向前方疾驰而去,惠娜一直站在宽阔的街道旁边望着小汽车早已消失了的地方,她忽然感觉到,他今天才真正明白了“祖国”这两个字的含义。
惠娜从飞机的舷梯上走了下来,但她这次却不像第一次走下飞机时那样轻飘飘、昏昏然,她十分清醒,万分激动,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模糊了双眼。她在离开乐春园之前听胖子说,国家为了救出她来花了不少钱,光乐春园的老板拿到的,就是当初公羊驰卖她时身价的几十倍。不过她终究回来了,她一下子也说不出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她走出机场后没有直接回家去看望妈妈,她怀里紧紧地揣着胖子写给父母的家信,直奔火车站,用胖子给她对换好的人民币买票登上了南下的特别快车。
又是一个美丽醉人、生气昂然的初夏。惠娜抑郁地又一次踏上了通往落凤坡的崎岖小路,不觉地又来到了她出国前来向落凤坡告别时站立过的那棵小树下,她痴痴地隔着小山沟望着横卧在对面山头上的寡妇石。寡妇石上坐着一对恩爱男女,好像正在亲密地谈笑着。忽然一位小姑娘来到了她的身边,拉住她的手说:“姨姨,我认识你,去年我在这里见过你。”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手里仍然擓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菜篮篮。
“啊!是你。小姑娘,”惠娜死板、灰暗的脸上闪过一丝光亮,“那寡妇石上,啊,那疯人石上坐着的……”
“嘿嘿……”小姑娘神秘地看着惠娜笑起来,她没有直接回答惠娜的问话,“早就不叫疯人石了,妈妈说甘叔叔不疯了,也有人爱了,这疯人石应该叫——叫‘同心石’了。唉,姨姨,你说什么叫同心啊。”
惠娜似乎没有听到小姑娘的问话,她一直傻愣愣地望着同心石上那一对恩爱的倩影。
“就连小黄鸟也不再叫‘光棍好苦’了,”小姑娘又乐嗬嗬地说起来,“它一天到晚高兴地叫着‘同心不苦’、‘同心不苦’的。”
小姑娘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走了。惠娜仍然傻愣愣地望着对面寡妇石上的一对同心男女。两只黄橙橙的小鸟飞过来在她的头顶上叫着,她茫然地听着这宛转的鸟声,这声音即像“寡妇好苦”,也像“光棍好苦”,但最像的还是“同心不苦”。
朦胧的月色升起的时候,惠娜迈开了沉重的脚步,向着落凤坡,向着落凤坡山头上的寡妇石麻木地行进着……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也记不清是什么人写的一首词中她已连贯不起来的句子“……错、错、错……莫、莫、莫!”
两只黄橙橙的小鸟不顾夜色的降临,一直神奇地盘旋在惠娜的头顶上,一直伴随着她向寡妇石缓慢地行进,并不时地对她鸣叫着“寡妇好苦”,“寡妇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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