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再见费尔明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费尔明娜·达萨上一次单独见面,是在五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们热烈地相爱,阿里萨的妈妈和费尔明娜的姨妈给他们助攻;那时候他们热烈地相爱,费尔明娜的爸爸极力反对,阿里萨的爸爸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恐怕也不会给私生子太多支持。
反正那个时候,他们热烈地相爱。
这一次阿里萨和费尔明娜单独见面,是在乌尔比诺医生的葬礼之后。
宾客散尽,费尔明娜从大门口回头便看到了站在客厅的阿里萨。阿里萨一手按着手杖,另一只手把帽子按在胸前。他向她欠身鞠躬,暴露出自己的秃顶。
他浑身战栗,眼里的炽热穿过透镜之后依然炽热。在费尔明娜向他表示出席葬礼的谢意之前,阿里萨先开口了。
“费尔明娜”,他对她说,“我为这个机会等了半个多世纪,为的就是再一次向您重申我矢志不渝的爱情。”
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费尔明娜只能将这种表白当作是对她家门的亵渎。她挪动脚步,让开了身后的大门。
“滚!这辈子别让我再看到你。”
“但愿你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长了。”费尔明娜在阿里萨走出大门的时候补了一句。
02 少年时代的初恋
也就是上一次单独见面,费尔明娜拒绝了阿里萨,在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前。
那个时候,费尔明娜刚刚结束了她父亲为了拆散他们而安排的长期旅行。在旅行中,阿里萨通过自己身为电报员的职务之便,串联了所有从自己到费尔明娜之间的信使。费尔明娜的姨妈被她父亲赶走了,但费尔明娜的表姐成了新的助攻。
如果说在旅行开始之前他们之间的爱情叫作热烈的话,那么旅行过程中他们的爱情肯定比热烈还热烈。费尔明娜的父亲不仅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不断收到新的情书,更想不到这些新的情书比他在旅行之前烧掉那些要多得多、要热烈得多。
当旅行结束的时候,费尔明娜已经做好了无论如何接受那个穷小子的求婚的决定。归途的船遭遇风暴,滞港一天。严重晕船的费尔明娜被水手背上岸的时候,阿里萨在苦等一天之后依然在等,但可惜那天雨下个不停,费尔明娜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阿里萨没认出她来。
回到家,从晕船的痛苦中恢复过来的费尔明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为她和阿里萨的爱情打点一切的活动中,包括清理久无人居的家和置办新人需要的一切。她俨然抱着已为人妇的态度在市场上采购。这是她第一次上街采购。阿里萨暗中跟着她,见证她的成长和成熟。
他把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
当费尔明娜接过一个漂亮的黑人妇女递给她的菠萝块儿的时候,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
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一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想开口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阿里萨再也没遇到过跟费尔明娜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矢志不渝的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03 乌尔比诺医生离世
费尔明娜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一个海归,一个贵族般的人物,一个和费尔明娜为琐事争吵了五十年的丈夫。
乌尔比诺医生死的那天,是为了抓一只跑上树的调皮鹦鹉,他踩空了梯子摔落下来。临死之前,他告诉费尔明娜,他爱她。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五十年,以一种怪诞的方式结束了。
这五十年——尤其是后面的这些年里,阿里萨花费了很多钱、花费了很多力气让自己保持年轻,让自己不那么像是七十多岁的人。因为在他孤寂的心灵中深藏着一个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比他爱得更深。
当他们最终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艘停泊轮船的漆黑舱室里的时候。费尔明娜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提问,问阿里萨为何从来没听说他有过女人。
阿里萨立刻做出了回答,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然而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刚刚因为阿里萨的缘故而死去。她是阿里萨的最后一个情妇,乌尔比诺医生的丧钟敲响的时候,全身赤裸的阿美利加还躺在阿里萨的怀里。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阿里萨用25个本子记录了622个与他有较长恋情的女人,还有无数次“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的短暂艳遇。阿里萨必然是对“童贞”的一般意义做了概念偷换。人心里的房间比婊子的客房还多,婊子阿里萨拆掉了客房的隔墙,他的心在十八岁和七十六岁时别无二致,只是要费尔明娜住进来罢了。
乌尔比诺医生04 被爱情击中
阿里萨第一次见到费尔明娜,是去给费尔明娜的父亲送一封电报,他远远地看见她。然后在费尔明娜每天必经的路上偷看她,在夜晚优美地演奏写给费尔明娜的小提琴曲,将内心的炽热书写成滚烫的情书交到费尔明娜的手中。他一点一点地向费尔明娜证明了自己的爱情。
阿里萨走出费尔明娜家的大门之后,重新开始了同费尔明娜的通信,为此他特地学会了使用打字机,让自己的信显得意外地正式和讲究,他向费尔明娜分享如何孤独地享受黄昏暮年的诀窍。费尔明娜从拒绝到期待,从不见到期待相见。阿里萨又一次一点一点地向费尔明娜证明了自己的爱情。
写信这件事阿里萨是尤其拿手的。当费尔明娜依然在长期旅行的途中时,阿里萨在市场的代笔先生门洞里给青年男女们代写情书。那个时候他便将自己的无处安放的爱欲寄托在不可寄托之处了。
阿里萨常常遇到这种情况:一个女孩儿拿着情人写给她的情书来找到他,希望他能代写一封更加热烈的情书,阿里萨打开女孩带来的情书,其实就是他昨天替一个男孩儿写给情人的情书。阿里萨并不拆穿,也不拒绝代笔,他享受这种爱与热烈的传递,哪怕是在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以及明天、后天的自己之间传递。
在费尔明娜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之后,他的爱欲第一次从别处得到慰藉,是从一个自己都没看清样貌的女人那里。那天晚上他乘的船还在河上漂流,阿里萨漫不经心地向厕所走去,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只鹰爪般的手把他拉进一间舱室。一个赤裸的女人一把将他仰面朝天地推倒在简易床上,毫无光荣可言地夺取了他的童贞。
在五十年后,阿里萨偷换了“童贞”的一般意义。但在这个时候,马尔克斯还没想要包庇笔下的这个人,甚至嘲笑了一句“毫无光荣可言”。
在这场“毫无光荣可言”的被突袭中,阿里萨处于欢愉巅峰的时候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于是阿里萨开始寻找治愈自己相思痛苦的良方,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在更多女人的身上。
05 一生一世的航行
重新向费尔明娜证明了爱情的阿里萨安排了一次乘船旅行——也就是实现他们赤裸相对的那一次,为了乌尔比诺医生遗孀的名誉,阿里萨利用自己晚年得来的权力命令船长清空了所有的旅客,并挂上标志着霍乱感染的黄旗以避免外来的打扰。
没想到黄旗给他们造成了困境,旅行返程的结束,武装巡逻队拒绝了让这只沾染过霍乱的船进港,他们被赶回拉斯·梅赛德斯沼泽等待办理船只隔离手续。船长愤怒地咒骂,但对于走出困境毫无用处。
阿里萨透过窗子看了看航海罗盘上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线,望了望十二月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可以永远航行下去的一望无际的水面,说:“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船长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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