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

原创： 鸣今 

山神庙

壹

这个季节的无名村总是氤氲着湿气，从山脚走到山顶，头顶上便满是露珠，山神庙前的石狮上爬满了碧绿的青苔。

石狮总向我抱怨他不是自由身，几百年来，只能对着门口的古树发呆。

“今年的祭祀礼又看不着了。”石狮趁无人路过，伸了个懒腰。

祭祀？不说我倒是忘了。昔日的祭祀礼总是热闹的，但所谓的昔日，也已逾百年了。

我撩了裙摆，掠上房梁坐定，掉落一声叹息。

我是这儿的山神，庇佑这一方土地千年，却从未曾探过何为“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因为我只是个小神，只能依靠此庙聚拢天地精华维持生息，我若踏出这庙半步，便会灵力尽散，肉身俱毁。

有风吹进庙内，一条攒了灰的缦纱绑在木梁上，垂下来的一截盈盈飘忽。

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当年的祭祀盛景：糕点肉脯累累堆起，没有名字的歌被长者沙哑传唱，跪倒一地的村民簇拥着一个赤脚跳大神舞的巫女。火把雀跃，月光似乎也炽热起来。

可惜我灵力微弱，保佑树木草灵还算勉强，凡人间的恩长怨短，实在有心无力。后来，庙里渐渐冷清，再后来，山的另一边建了菩萨庙，山神的传说几乎消匿。

啪嗒！夏夜多风，它摇落了檐前最后一顶灯笼。

“可惜了。”我轻喃。这只灯笼虽破败，但成色还是不错的。

忽而又想到了什么，怅然若失：“也罢，反正……也无人来点灯了。”

贰

他跑进来时，我正躺在梁上小憩。

蹭了蹭衣裳上的泥巴，他张开嘴说话，是稚嫩尖细的嗓音：“山神娘娘。”

人？人的声音！

我连忙坐起，小心翼翼地用好奇地眼光打量他。

“你是我奶奶说的山神娘娘吗？”他吸溜一下鼻涕，对着我的雕像端正跪下：“山神娘娘，保佑我每天都可以吃到糖吧！”

看着他圆鼓鼓却一本正经的脸，我不禁噗嗤一笑，哪来的小家伙。

我一搓手指，施了个小法术。

“哎哟！”小家伙感觉脑袋一疼，一头雾水地四处环顾，竟发现地上躺着一颗糖。脸上的笑容舒展开：“谢谢山神娘娘！”

他起身，正兴高采烈地要出庙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响头，这才离去。

兴许是他尝到了甜头，空闲时都会来庙里要糖吃，有时也会地摆半个窝窝头在祭台上，然后一脸认真地说，这是祭品。其实这不过是他从碗里抠出来的口粮罢。

“山神娘娘，您的糖真好吃！”

“山神娘娘，我跟大人说您很灵验，为什么他们都不信呢？”

“山神娘娘，我今天砍柴受伤了，您能不能保佑我快点好？”

“山神娘娘真小气，每次只给我一颗糖。”

我哑然失笑。我是怕他吃腻了，便不想再来了。

“山神娘娘啊……”

正午的高温引来了瞌睡虫,他的祈祷到耳边也模糊成一个影儿。

我打了个哈切，昏沉睡去。

窗外是唱响不绝的蝉鸣。

叁

又是一年祭祀，我坐在门槛上半宿，终是再无任何期待，起身坐回梁上。

“石狮啊石狮，一个无人祭拜的神还算得了神吗？”我低头苦笑，问他，又像是问自己。

庙内静寂无声。

我皱眉：“石狮？”

一点晃荡的红飘到石狮的脸上，摇摇曳曳。

门口出了点响动，我回眸看见，一个布衣少年正踮着脚，举着竹勾将一红纸灯笼挂于庙檐。

是他？内心的欢喜滋长泛滥。

他笑嘻嘻地走进来，跪在蒲团上：“山神娘娘，他们都不来祭您，我来陪您！”

我的笑容微微收了进去，有些嗔怪。以往的祭祀怎不晓得来拜我。

“……山神娘娘。”他有些局促地开了口，启了启唇，突然低头轻笑。

“您能……您能求姻缘吗？”

烛光一闪，照在石狮上的红光一明一暗，像极了少年脸上的红晕。

“我……我相中了隔壁的二姑娘，喜欢得不得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夏夜的繁星。

睫毛一颤，眼神落了空。原来是为了这个。回首，仔细端量他，稚嫩的眉眼不知何时已经长开，轮廓干净利落，连声音都是少年的青涩沙哑。

我默不作声，心中觉然有些遗憾和一些……隐隐的恐惧。手中的衣袖不知何时被攥紧。

“山神，耗费十年修为只为了一个姻缘，值得吗？”

“……石狮，我是一个神。”

“咳咳。”我虚落地靠在木柱上，体内灵力混乱，逼得我吐出一口鲜血：“石狮，外面怎的这么吵？”

“他们成亲了。”

嘴角兀得勾出一丝苦涩。

外头是什么声音？是鞭炮还是锣鼓？

吵，吵死了！

我看着眼前一滩血，瞳孔颤动；“你说，新娘的衣裳会不会和这血一样红？”

仿佛眼前便是红妆十载，红盖头下，银钗珠花颤颤巍巍。

他的新娘……应该很美吧。

肆

成亲之后他很少会来这了。庙里恢复了以往的清净，我也再无念想，不过又是没有尽头的寥寂罢了。

再见到他时，是一个雨夜。

他的眉眼坚毅，看向我的目光一片清明。边疆来犯，朝廷派人到处抓壮丁，希望他的村庄能免遭此难。

我看了他许久，眼底压着悲哀。不要再求我了，我只是一个，没用的神啊。

别过头，我试探地丢给他一颗糖，就像从前一样。

底下却好久没有响动。

他可是……生气了？

我不忍，低头看他，他摘下斗笠，眉头紧锁着忧愁，叹息随雨水一起抖落。

“山神娘娘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孩了。”

呼吸一滞，心中大悲，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容，当日的恐惧演变成了现实。

他重新走进雨内，越走越远，变成一个模糊的点，终于，连那一点都消融在大雨中。

伍

立夏。

我总在半夜多次惊醒，像是做了可怕的梦，可到底梦见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又一次，我醒了过来，压着胸口按捺下心悸，或许……是灵力不稳的缘故。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黑夜中，燃烧的火焰一排排向前闪过。

“大人，这些人的尸体？”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必禀报圣上。”那人的甲冑随脚步颤动闪着冰冷的光泽。

“他们啊也是活该，竟然敢抗旨暴动，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一辆牛车从庙前经过，风掀起盖在上面的白布，一张俊秀的面容被火把照亮。

心里咯噔一声，一瞬间，我好像忘了呼吸。

那些将士们的动作突然停在原地，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我看着那张脸，眼角通红。听不见石狮的呼喊，小心翼翼地迈出庙门，穿梭在静止的时间中。

一步，恍若火苗脚底生；二步，肌肤化脓鲜血流；三步，五脏俱裂，六神开始溃散。

疼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

我走到他面前，慌忙用衣袖拭去满手血污，然后捧住他的脸。那张疲惫的脸现在温柔而安静。

我看见了，他义无反顾地帮一个妇孺挡刀，我看见他的胸腔被大刀撕裂，我看见他脸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我听见……我听见他倒下时喃喃着他妻子的名字........

我颤抖着把一个东西塞入他口中：“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语罢，我再没了气力。

魂魄渐渐飘散。

我听到石狮的叹惋：“山神，值得吗？不过是一介布衣，值得你自剐灵丹去救他吗？”

值！这世上，神仙眷侣能有几对？我不求才子，不求佳人，我只求他。

我喜欢他啊石狮，喜欢得无可救药。

我的魂魄飘荡到云霄之上。我终于一览山清水秀，却不是诗中的“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偌大的菩萨庙哭嚎一地，白绫飘荡，却不是当年我庙中盛景，就如同他依旧是他，却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孩子了。

“罢了，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我轻叹一声，随即没了意识。

陆

“请问，您是山神娘娘吗？”

空荡的山神庙中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声音，他好奇地打量着已残缺破碎的山神石像。

“山神娘娘，您能求糖果吗？”孩子跪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跪了小半个时辰，孩子终于失望了，起身离去。

啪嗒！一颗糖突然掉落在他面前。

孩子欣喜地捡起那颗糖，手腕被谁拉走。

“叫你不要到这破庙来你还不听！”

“娘，爹爹说得对，山神娘娘很灵！”

“听你爹说什么！那次死里逃生后你爹就……神志不清了……唉！回家。”

“山神啊，你不知，你给了他灵丹，便把你的记忆与情也给了他，一生一世都无法挣脱……算了不说了，说了你又要心疼了。”石狮说完，合上了眼。

一日，一道士过此庙，叹曰：“此庙已无仙矣。”月余，即拆庙。于梁上得一囊，是糖矣。一老翁啼哭于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