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新转院的医院看你，一进病房，就看见你睁着眼躺着，歪着头在看着什么似的，我一阵惊喜：婆婆醒了！因为前天去ICU看你的时候，任凭我们怎么呼唤按摩捶打你都紧闭着眼一动不动。而现在，你睁开眼了！我走到你眼前，热切地叫你：老妈，老妈！你目光依然停留在原来的方向，眼睛里没有丝毫涟漪，你很认真地在看着什么，还眨巴几下眼，却根本听不到我的叫声，也看不到就在眼前晃动的我！握着你插满针的手叫你，依然毫无反应。旁边护工们冷冷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傻子。我的心从狂喜坠落冰点，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那个最疼我最宠我最帮我的婆婆，你现在居然理都不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个忙里忙外永远不停歇永远精力充沛的婆婆，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眼前，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已经25天了，我以为已经适应了，看到如今熟悉又陌生的你，依然止不住悲伤。开车回家的路上，你壮实的身体、忙碌的身影、乐观的笑容、爽朗的笑声、和现在一动不动的木头人姿势，时时在眼前放电影般交替。悲伤、悔恨、无奈，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我一路眼泪流个不停，整个世界都变黑了。我不知是为你哭，还是为我自己哭。
想到你刚来我们这个小家的情景，那时我怀孕，硬是把你从自己的生活中拽到了我们家，从此你放弃了自立自由的生活，开始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家里家外地操持。原以为能让你过上不用再打工、只要抱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晚年生活，却没想到把你拖入了无尽的深渊。你来时还不到60岁，强壮、利索，而这几年已经累得满头白发。铛铛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求也越来越多，而你越来越老，力气越来越不如以前，偶尔你也会嘟囔一句“累死了”，我却没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机会。而现在，你66岁，就骤然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你苦了一辈子，什么福都还没开始享受，就这样被榨干了！
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我们磨合得不顺利，千古难题婆媳关系也在我家上演，月子期间妈妈被你气走，孩子又三天两头出问题，我也在抑郁症边缘徘徊。记得那时楼下几户人家都在装修，我和新生儿受不了噪音，经常躲到后面一幢楼的朋友家避难休息，你就在家和朋友家之间奔波，给我送饭、来换尿不湿等。而我情愿自己一个人照料孩子、看都不想看到你。那次我抱着孩子回家，远远地看到你迎面走来。我没叫你，急忙换了一条道自己回了家。你去了朋友家没看到我，又气喘吁吁地赶回家，笑着说：怎么路上就没看到你，可能是电梯上错过了。我至今也没告诉你真相，虽然现在我十分后悔自己这样折腾你。
孩子出生的第一年，几乎一半时间在医院，我晚上回酒店挤奶、休息，你白天黑夜都守在病床边，破旧的老儿保，只有一张木凳让你坐；一半的时间在家里，我们俩对着一个弱小的婴儿，我以泪洗面，你也痛哭流涕。好不容易在家两天，又有问题要回医院了，你哭着怎么也不愿意接受，你说你的孙子没有问题，我们怪你糊涂。后来我们在老儿保旁边租了房子，你打理家务、照顾我和孩子、跑医院，身体累，心更累。昨天我和妈妈带着铛铛又去了一趟老儿保，依然那么拥挤混乱闷热焦躁，才半天我们就受不了了，我都想放弃治疗回家了。不禁想到那些年我和你在医院奋战的经历，不堪回首，真不知道是怎么撑过那些时光的。
所以我经常说，我是和你相依为命过来的。如果没有你，这些年我撑不下来，也许现在早已没有我和铛铛了。跟婆婆在一起的时间远多于跟老公。老公在不在无所谓，婆婆却是我离不开的。转战各个医院，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经受各种考验，我们互相越来越了解，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我对你的感激也与日俱增。因为你的开朗乐观，家里常常充满你爽朗的笑声，气氛也渐渐走出阴霾，虽然我依然不爱说话，但心态已经调整得很好。因为你的付出，家里干净整洁，日子活色生香，我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能无后顾之忧地各种学习。记得去年演说一阶课上，赞美环节，我写的就是你，边写边泪雨滂沱，一张口就情绪失控，后来那个环节我终究是没表达出声。后来又上了多次一阶课，每次赞美环节我都是写你，写作课上的“最深爱的人”，我写的还是你。是的，你是我最感恩最要赞美的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表达出口。而现在，我说了，你却听不到了。
孩子很不幸，可他却有最疼爱他的奶奶，日以继夜照料了6年多，让他每天都活得干干净净、开开心心，不比任何正常孩子少点幸福。孩子不会表达，他的一声哭一声笑你却了如指掌。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以前都很开心的铛铛就不怎么笑了，每天情绪都不高。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你，但是他肯定感受到了家里的不一样，没有人那么用心跟他玩跟他说话跟他大笑了，没有人每天把他举得高高地大声喊“我的宝贝孙子”了，没有人给他做各种好吃的再耐心地一筷子一筷子喂到他嘴里了，没有人不辞辛劳从早到晚地推着他在小区里逛啊逛啊的了，没有人一有空就给他做康复按摩拉筋舒缓肌肉了，没有人每晚把他搂在怀里亲啊亲笑啊笑的了。你不在的日子，铛铛活得很单调，他一定感觉到不再像以前了。而我一个人带孩子，才发现太累太累了，才一天就让我腰酸背痛、不胜厌烦了。而你，带孩子、料理家务、操心我们，持续了6年多，毫无怨言！
你病后，所有认识的人都来问你，很多老家的人赶来杭州看你，包括左邻右舍，虽然他们根本看不到关在ICU的你。你为人那么热情善良，人缘那么好，他们都感叹：那么好的人...是的，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之一。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你依然毫无戒备、满怀赤诚地对别人好。那天你从抢救室被推去手术室，你的头发被剃光了，我才看到你头上一个大疤，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造成的，因为你从来没说过，那只是你这辈子诸多伤口的一个小缩影，你甚至觉得不足为道，但当时是怎样钻心地疼、流了多少血啊！你是家中老大，承受得最多，享受得最少，你甚至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大字不认识一个，却比那些读书人更明事理。我尝尝惊叹于你的反应速度，没上过学却能瞬间算好数学题，我偶尔说的话你能牢牢记在心上，我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永远不会忘。你对我小心翼翼甚至有点讨好，但这种讨好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因为讨好的结果就是你依然日复一日、心甘情愿地付出！
你最放不下的肯定是你的孙子铛铛还有老家的老母亲。出事那天他们说你没有意识了，在你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摸着你的肩膀说，妈你要挺住，我们一定救你，铛铛在等你回家！你突然就动了动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我知道你肯定是听到了！那是你最后对我们的表示！多么希望有一天你还能对我们笑，还能亲切地看着我们。
都说有妈的人永远是孩子，你确实把我们当成了孩子，捧在手心里宠溺。经常慈爱地看着我们，笑着说：怎么还跟孩子一样！而就这么几天，我们突然长大了。可你自己也是孩子啊，因为你还有老母亲。94岁独自在家的老外婆，是你日夜牵挂的对象。你想回家去照顾她，可又放不下铛铛，常常活在自责中。你又不敢把外婆接到我家来住。今年经我提议，你终于把老外婆接了回来，可脾气古怪性格刚烈的外婆，没几天就开始怀疑所有人，跟所有人作对，最后甚至连你做的饭菜也拒绝吃了，你照顾孩子般精心照顾着老母亲，却受到她各种猜忌和数落，外婆终于吵着回去了，那天你一个人在哭。做了一辈子的孝顺女儿，却始终不被自己的老妈善待。婆婆啊，你受的苦太多了！你宠了那么多人，自己又被谁宠过？而现在，你是否还记得你的老母亲还在老家等你回去看她？
你走后，家里冷冷清清乱糟糟，铛铛无人照料，连你种的花草们都干萎了。我妈来帮忙也总不称我心，两个人像刺猬一样没法互相靠近。但是现在像你这样慈爱勤快、毫无原则宠溺儿女的母亲又有几个呢？我一想到往后余生要独自对付这一切，就心生恐惧。晚上把铛铛弄睡着后，我就也得马上睡觉，否则昏昏沉沉各种茫然不知所措。早上醒来，茫然几秒钟，然后突然想起，房间外面再也没有忙碌着的你了，再也没人帮我把铛铛带出去玩了，心突然就会疼起来，巨大的悲伤袭来，甚至无法呼吸，必须立马起床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摆脱这种悲伤。所以这20几天，我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但却无心做事，我开始抄心经，祈祷你早日康复；我吃素，希望为你减轻罪孽；我也无心学习，只有一些哲学书、佛教书、心灵类书还能看得进去，越看越觉得人生苦难，命运无常。
我也反省，人生五毒，“贪嗔痴慢疑”，我如此悲伤是否是因为太过贪婪？得到了你的好，就不能接受失去这种好！别人都羡慕我有个好婆婆，我得到过，就该知足啊。你迟早会老去，会离我们而去，现在只是早了点，突然了点，但总会有这么一天啊！你现在躺着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老天不想让你再受苦受累，想让你休息了。要强又敏感的你，一定不能接受自己现在这样躺着给儿子们添麻烦，你只要有一口气，就会撑起来去干活。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少了痛苦。跟铛铛一样，我有时也庆幸他什么都不知道，永远可以活得无忧无虑。你也一样，不知道，就是福啊！以后你终于可以摆脱劳累了！
只是我们还有很多没做的：没来得及带你去你一直想去的北京，没来得及把铛铛的照片打印出来给你看，没来得及耐心跟你说话，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很喜欢你做的菜，之前一直埋怨你做满桌子的菜，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劳累！没来得及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小孩，这些年，你是多么盼着有一个正常的孩子让你扬眉吐气啊！你没有给我压力，可你把铛铛穿过的小衣服小鞋全部整整齐齐收纳起来，你看到别的健康婴儿就会跟铛铛自言自语“让你妈妈也生一个小妹妹”， 那次积蓄被骗光后你跪下来哭着对老公说“钱没了就没了，只要你们好好的！你们再生一个吧！”可自私的我，一直在拖延，我想过，如果要生二胎，我也是为你们生的！可是现在，就算我生了，也不能让你高兴了！
妈，你为我们做得太多太多，我欠你的也太多太多。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还做我的婆婆，我一定好好待你。这辈子，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少受点痛苦！
而我们，一定会好好的！一定否极泰来！如果这都是命，那么命运到了底点，就一定会反弹。你用一生为我们受了苦，积了福，挡了灾，我们用往后余生来感恩您！你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创造一个绝地反击的条件，我们一定像您那样用力生活，善良为人，不负苦难！
唯一给你拍的单人照
很庆幸那一年我坚持带你去了西湖，虽然只是湖边走了几步，虽然来杭州那么多年你只去过西湖两次
2014年铛铛一周岁
那时你看起来还年轻。我们坐地铁去老儿保。
2015年铛铛两周岁
铛铛特别喜欢坐这种电梯，你不顾我们警告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抱着他坐
2015年你明显老了
你没时间理发，没时间买衣服，没时间去看望老外婆，没时间一个人出去，你日日夜夜带着铛铛，你的生活全围绕着我们
而我这几年，居然没给你们拍照片，我的生活全围绕着自己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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