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寂寞了一整年,终于在年底等到了她外出的儿女们。
远远地只能望见火红火红的太阳卧在一大片霞光里。走近些就听见电线杆上的麻雀不知在讨论什么,这些小东西,即使寒冷的冬天也不会飞去南方,它们守护着这片土地,比所有从这里出生的人们都要坚贞。树们扛不住秋风,几个月前就掉光了叶子,游子们好多年没有看过家乡落木萧萧的景象,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只只嶙峋的手,伸出去向天空乞讨。黄土上还有些残雪,像是起了牛皮癣的病人,远处的房子正飘着炊烟。
只让人觉得苍凉又孤独。
村子本来是安静的,只是当这个年轻人走近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狗都开始狂吠,沉寂了一天的村子,眼看要迎来夜幕,安静地结束这一天,这会儿倒热闹起来了。他的衣服是新的,脸上的笑也仿佛是崭新的,高原曾经赋予他的绯红的双颊,如今也变得光滑细嫩。他走在新铺就的水泥硬化路,心里想着当年上学的时候这条路的样子,黄土飞扬,一下雨就是一路的泥泞。一边抠着自行车挡泥板底下的泥块,一边担心着快要迟到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真好,他想着。
乡亲们听见狗叫声,出门来看看是什么人造访,一个个看到了当年在雨里哭泣的孩子如今也衣锦还乡,纷纷送来寒暄和客套,无非是些夸他有出息的话,年年如此,他也一一答对。
大大小小的行囊里,装满了远方城市的繁华。他把它们带回来,安置在这小山村里,然后慢慢被朴素的黄土和风沙侵蚀,最后也埋在这里的土堆里。
天色渐暗,回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看不见了。家里的厨房氤氲着袅袅雾气,母亲的脸和身影也在热气里看不真切。只隐约看见她一会去给灶下添柴火,一会去案板前头切菜,一会掀开锅盖看看火候。
父亲在火炉边烧一杯罐儿茶,火光把他的脸映成红色,经年累月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沟壑。看见他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身寒气,只说了一句“回来了”。茶壶里的水滚了,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一愣神的功夫,茶水滚到了底下的炭火上,炭灰“噗”地腾起,然后落到父亲的头发上,眉毛上,仿佛一下子变成了鬓发斑白的老人。
母亲做了一桌菜,丰盛得像招呼客人一样招呼自己的儿子,母亲唠叨起来还是一样没头没尾的,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父亲寡言,找出一壶酒,儿子终于长大到可以和父亲一起喝酒的程度。他这才发现原来刚才不是错觉,父母确实老了许多。
酒足饭饱,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年没有睡过人的被褥一点也不潮湿,不用想也知道是母亲在得知他要回家的时候,就早早地天天把被褥拿到太阳底下晒着,天天把屋里的火炕热着,屋子里的小火炉也生着火,仿佛这屋子的孩子还是当年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家家户户有这样的游子和父母,家家户户有这样的欢愉和苍凉,家家户户有这样的热闹和寂静。
过年了,大家又笑又闹,人人喜笑颜开,长辈们聚在一起,谈起陈年往事,或唏嘘或怀念,孩子们穿上新衣,把压岁钱数了又数。鞭炮和烟火让村庄的夜显得格外喧闹,电视机里又唱起《难忘今宵》。
又该走了。
游子们放下了行囊里的礼物,又背起行囊。
父母们接回了远行的儿女,又送他们去了远方。
村庄结束了一年的寂寞,又迎来新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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