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我心底的《牡丹亭》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翩翩的白衣，轻扬的水袖，娇媚的容颜，唯美的身段，清丽婉约的长腔，余音袅袅，百转千回。我最初接触的《牡丹亭》就是这个样子的，与唱腔空灵感情悠长的昆曲水乳交融。温柔娴静带着延绵不断的情感如临波照水，霎时射在心上，再也难忘。听的是魏春荣唱的那段《游园惊梦》，是的，那一刻，我心动神驰，对《牡丹亭》的优柔雅致的词藻生出浓郁的向往来。

淡淡轻雾朦朦月。我就是在那些个气息微凉的夜里读完那些文字的，没有记起众所周知的“文明与情欲的冲突论”，亦没有忆起古代妇女是凭此反抗伦理压迫，甚至没有用到任何的文学理性的思考，仅凭着一颗同样是小女儿的心，相信即使穿越千年的时光，在爱的眼睛里，也可以看见相同的快乐与惆怅。夜凉如水，有风轻轻飞过的声音，我想，一切的美好，也许就是如此了。

序幕是从这里拉开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一直觉得这句诗便是那把玲珑精致的小钥匙，是伊甸园树上那美丽可人的小果子，这句诗，让丽娘打开了属于自己心里那扇久未开启的门扉，让她对后花园这个神秘的地方有了最原始的向往。她的思绪开始延绵不断，她“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她开始轻轻的感慨“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于是，柔肠百转。

这样的画面在记忆里也是有的，对一个人心生欢喜，于是衣着开始精心，步履也开始沉缓，心思忐忑的躲在窗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扇着莫须有的凉风，悄悄的向那个人看过去，视线不及抵达就慌乱的别开眼来，似乎这一瞥的重量，扯的心口生生地疼。而这张平静的容颜下掩藏着的心思，恰也与那上言“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下言“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一般的吧。。

是了，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一切从缠绵初懂的心情开始。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的惊鸿一瞥。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句话从见到开始就一直喜欢至今。我想这应算是与一个人相遇所有的最美好的心情了吧。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算是故人了吧，可是，我一遇见你就觉得我们之间仿佛早有盟约，一切做起来都是如此的自然，似是做过千遍。看到第十出《惊梦》时，我就想，该不该将这句诗用在杜丽娘和柳梦梅身上。能让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孩霎起欢喜从容之心，想必也不仅仅是春闺寂寞心吧。喜欢，从第一眼见到你时就能决定了，无论以后时光流转，沧海桑田，我一如既往的信任你，将所有的一切一并交付，不需任何的海誓山盟，因为，自有毅然的决定。我的心就这么属于你了，尽管“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可是这又何妨，没有什么能让我犹豫不决。杜丽娘当时的心情已无从体会，而汤先生也并未细说，也许，他也觉得，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我在这里，你恰巧也在，而我们彼此心生爱慕，虽说初见，却仿若归来。

还有什么比那一刻的认定更动人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普天乐】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

等待是最耗费年华的事情。等待中的思念更是令人柔肠寸断。

我不知道杜丽娘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等待的。因为，幻梦一场，从此再无相见之兆，这样的等待着实令人绝望。谁能经得起这样无望的等待和刻骨的思念呢，如何不教人眼中滴血，心内成灰。可是汤先生用细致的笔触让丽娘一直这样的等下去，像那些无法占得先的牡丹一样，在经历了百花争艳的寂寞后，一旦展开开便是倾国倾城。只是这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才最是明白。看着日益消瘦憔悴的容颜，不是没有怨过“轩车来何迟”，可是，依然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唯恐那个人不能见到自己最美的时刻，不忘将自己的娇颜画下来，留给梦中新意的人。

也真真难为她了，莫说那个人都不一定真的存在，现在，即使真有此人，又有多少人相信异地恋呢，望不穿千山万水，我们之间仅剩下飞流而下的时光，看着镜中岁月从那个最美好的容颜漫漫的流淌过去，怎不心生恐慌，彼此猜疑呵。不知汤先生在当时写作这《牡丹亭》时，有没有想到时到今日，人们的感情已是脆不及冰了呢。。

如此短暂。一晌贪欢。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鹊侨仙】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集贤宾】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我记得那首叫《思念谁》的歌，它在里面写：你知不知道思念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滴一滴流成热泪。

我不知大家所说的精彩是以怎样的标准来评断的，每人心中有杆秤，我一直觉得第二十二出《悼殇》写得最好。汤先生泼墨将思念的滋味写得淋漓尽致。我亦是知道这个味道的，夜里总是不敢闭上眼睛，将整个人蜷成一团还是觉得心里空旷如荒原，凛冽的冷风从心底呼啸而过，只想开口喊疼。

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辗转反侧，及到抬头，已是天色微明。。

“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于是丽娘终于疼极而终。我看到这里时终于是撑不住。记起《华山畿》中的一首：

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写一个男人相思而亡，女人毅然随往的故事。相思是一柄厚重的剑，不会立时毙命，却让人受尽折磨。

撑过去了，或许可以重生。撑不过去，于是杀身成爱。

只是，汤先生如此仁慈，让生死之为情宽容。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黑蟆令】不由俺无情有情，凑着叫的人三声两声，冷惺忪红泪飘零。呀，怕不是梦人儿梅卿柳卿？俺记着这花亭水亭，趁的这风清月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待即行寻趁，奈斗转参横，不敢久停啊！

看着一段时，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抛掷得很高很高，咚咚直响，很是震撼，不知丽娘在有“怕不是梦人儿梅卿柳卿”这一念头时，是不是也霎时将心悬在了一根青丝上，这种紧绷的，面临这不是极端的欢喜就是极端绝望的结局时，这样的大喜大悲，若是我，怕是也没有勇气了，到了人前也会捂紧双眼不肯看。

汤先生在此真真吊足了我们的胃口。抚着一颗急不可耐的心看他从第二十四出《拾画》到第二十七出《魂游》不急不缓的铺陈描写，及到上面这段待要相见了，却忽又“斗转参横”，时辰到了。等看到后面，丽娘终于回来，轻敲柳梦梅的房门时，一颗心才这么落下来了。“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终于。连天都不忍再辜负这纯朴的渴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汤先生也与我们有着一样美好的愿望。

连孟婆汤、奈何桥都不能阻止我要见你的心。

见到了你。多么的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生）姐姐，嫁了小生罢。

（旦）怕你岭南归客路途赊，是做小伏低难说。

（生）小生未曾有妻。

（旦笑）少什么旧家根叶，着俺异乡花草填接？

这是第三十二出《冥誓》里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对白。我一直觉得这是书中最有温情也最朴实的一组对白。

也许只有深深体会过缠绵悱恻的爱别离的人才会这样的直白而又坦荡，不会躲躲闪闪，欲迎还拒。曾经生死，所以不想再次与你擦肩。

山一程，水一程，终于等到今日。喜欢，于是想明媒正娶接你过门；喜欢，所以仅在乎你的家里心上是否有他人占据。当这些都清楚，便毫不犹豫地说好的。好的。我一直最喜欢这两个字。一种接近完美的满足。

你想得到的答案，我想给的答案。如此完满。

这一切只跟心有关，与其他外物再无关系。

从此，生同衾，死同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撮掉】蓝桥驿，把奈河桥风月节。七星版三星照，两星排。眉横黛，小船儿禁重载？这欢眠自在，抵多少吓魂台。

【尾声】情根一点是无生债。叹孤坟何处是俺望夫台？柳郎呵，俺和你死里淘生情似海。

一切如题，时间也不能改变我们如最初般相爱的心。

那些繁华涟漪的情怀，隐忍激烈的深情，终于在还不算晚的时光里，得以交付到你的手中。从此，我的昭华盛开，我的安然凋谢，都只会在你的心上手边。终此一生心甘情愿为一人洗手作羹汤。一起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醒来，散步到夕阳的最后一片晚霞渐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亘古不变的浪漫。

此后，只有跟你离别，让我觉得是世间最苦之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以后的日子，无论繁华平淡，都将在一起，缓缓老去。

搁笔。

最后，想再引一次那段曲子，是的，就是《标目》里那段：

【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这样的喜欢。如此的柔肠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