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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颖瑶 摄
年初七，舅妈来深圳，和我爸我妈三位老人家“翻古”（翻古——湖南土话，指回忆往事），说到我大姨颠沛流离的一生，荒唐无奈的往事，在三位老人你争我抢的叙述下逐渐变得立体，旁听的我感慨万千，决定记录下来，给丰衣足食的我们展现50多年前一位农家少女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人生片断。
（一）第一任大姨父
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外婆一家仍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的困难处境，外公和大舅舅不幸饿死，留下10岁的我妈，以及我大姨、小姨、二舅和小舅。大食堂解散了，各家按人头从集体领很少的口粮，外婆每天想办法寻野菜，捡地里撒落的黄豆、碎红薯等，加进锅里让粥变得稠一些，再稠一些。她永远忘不了老伴临终前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一幕千万不能再重演。
大姨16岁了，有人来说媒。听说对方只有兄弟俩，老大在部队，还有一官半职；打算说给大姨的老二身体强壮，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干的都是记满工分的活儿。外婆听了满心欢喜，一口应允，心想着终于给大女儿找了个能吃饱饭的人家了。
外公不在，婚事简单而迅速，16岁的大姨从熟悉的大家庭迈入两个人的小家庭，有些恍惚，总出些这样那样的小差错。某天晚上，居然尿床了！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大姨羞赧而紧张，大姨父勃然大怒，一把将大姨推倒在地，骂骂咧咧出了门。
大姨以为男人只是一时气恼，气消了自然会回家。
没想到几天过去了，还不见大姨父的人影。大姨回娘家住了几天，想着再回来大姨父也该回来了，谁知返回去还是不见大姨父，左邻右舍也说没看到。大姨忐忑不安，继续等。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大姨父杳无音讯，部队的大哥回来好几次，也说没看到弟弟。
大姨孤单地守着老房子，回娘家的频率越来越勤，大家庭的热闹与亲密让大姨越来越不想回到冷清的夫家去。外婆为了难，她操持一大家子的伙食，大姨的户口早已转到夫家，集体分的口粮没有她的份，大姨在娘家吃的每一口，都是大家从自己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省下来的。看着面黄饥瘦的一大家子，外婆于心不忍，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总回娘家来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拎着两蔸红薯，把大姨叫到一边：“你回去吧，你在这里大家更吃不饱……”
大姨体弱，回到夫家做的都是不满工分的活儿，分到的口粮吃了上顿没有下顿。20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个13、4岁的小孩儿。
（二）第二任大姨父
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远嫁湖北的乡亲看她可怜，把她带到湖北，介绍给邻居，也就是我的第二任大姨父，很快生了一个儿子。湖北的情况略好一些，能吃饱饭，但大姨在老家没有离婚，户口转不了，分不了口粮，打不了结婚证，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姨回湖南，没有男主的离婚总也办不成，辗转往返好多次，大姨灰了心。湖北的第二任大姨父渐渐变得凶狠，常常没来由地扇一巴掌，或踢翻在地，辱骂大姨吃白食。
又一次回乡的路上，大姨突然碰到熟人，嫁到江西丰城的一位大姐。大姐看她眼角乌青，关切地问她原因，大姨一股脑儿将这些年的遭遇全盘托出，最后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三）第三任大姨父
大姐搂着大姨：“你敢不敢跟我去江西？我小叔子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我们那儿田多，只要人勤快，都有吃的。不看户口。”就这样，大姨连家也没回，掉转头跟着大姐去了江西，一去就是50几年。
大姨真的嫁给了邻居大姐的小叔子，一个1米8几的帅小伙，牙齿略略有些暴，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帅。除了帅，小伙子憨厚勤快，对大姨言听计从。大姨到了江西，过了好久才给外婆写了一封信，外婆不识字，舅舅读过后外婆便把信藏在裤腰里，没人时就拿出来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摸，仿佛那上面仍有大姨的温度。
我爸说他和我妈结婚后，还看我外婆偷偷拿出信来摸过。
（四）爱唱歌的大姨
50多年里，大姨回湖南的次数屈指可数。前几年，我爸妈退休后，曾开车去江西找她。远远的，我妈看到田埂上有人扛着锄头过来，大喊”那是我姐！肯定是我姐！太像我妈了！“我爸把车停到大姨身边，我妈下车抓住大姨的手：”姐！你还认识我吗？”大姨只是笑：“认得，认得，你们来哒。”爸爸说大姨的语调轻描淡写，好像昨天才见过。
上了车，爸爸问：“姐姐，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苦不苦啊？”大姨还是笑：“过得好呢，不苦。”没几分钟，大姨唱起歌来，很大声，一首接一首，全是流行歌。我爸我妈面面相觑：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吧？
大姨精神没问题，回到家做饭洗衣，样样精精致致。全家人一大盆衣服，她用手捏一点点洗衣粉，耐心耐烦地搓，一边唱歌一边搓，洗得干干净净。大姨说她洗全家人的衣服，一年都用不完一包洗衣粉。
大姨有几个好儿媳妇，又孝顺又勤快。尤其是小儿媳妇，聪明伶俐，加了我爸的微信，过年时就替婆婆接通视频通话，和我爸我妈聊天。今年也不例外，我妈说，大姨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让她在视频里唱歌她就唱，旁边围着一堆孩子，都给她鼓掌。
舅妈听到这里，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一边擦一边说：“只要她好就好，只要她好就好，哪个晓得呢，一泡尿搞出这么多事。”
幸好，最终还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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