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钰 1片
姜钰此刻正在医院的住院部，准备张罗母亲的手术。
已经心力交瘁地折腾了快两周了，入院后检查了无数项目，才决定要做手术。好不容易安排了手术医生，却又得知要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却得知刘医生明天还是不能给母亲做手术，要等到下周，因为明天——周五的手术已经排满了。
其他医生呢？你们不是认定了要这位刘医生吗？不管了？可现在临时调换来不及了呀，这位医生要学习，那位医生不得不出差，还有——其实，就是因为院长安排了一个亲戚在明天做，把位置占了，所以姜钰的母亲正好被隔到这周末之后，也就是下周一才能做术前检查，下周二才能正式做手术——姜钰怀疑母亲不能拖那么久，虽然医生保证没问题。
在听刘医生假模假样地解释肺部阴影的三种可能性的时候，姜钰的怒气一瞬间哗啦啦地上升，她突然想杀死刘医生，是的，在那一瞬间她理解了自己以前瞧不起的医院闹事者。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已经陷入了偏执，嗔怒，而这只是个很小的插曲，医院对母亲还是很尽责的，下周二就可以做手术，也不怪刘医生——可是，她心里升起的念头就是杀了这个人，这个温和的、瘦瘦小小的40多岁的女性，慈眉善目的学术权威。
不，不能先杀她，要先杀掉那个插队的院长亲戚，留着刘医生做手术啊。做完手术才能杀的。姜钰甚至没见过这个亲戚，据说是个60多岁的胖子，只见过他的儿子出现过两三次，非常讨厌的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自己是因为利益之争才那么讨厌他吗？是因为自己想得到他轻易得到的东西才这么恨他吗？姜钰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冒了出来。
姜钰感受了自己的感受，还是确认，自己想杀死这个儿子和她父亲。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受苦，因为他们，母亲不得不推迟四天做手术。
就把载着病人的担架推车从这个走廊直接推下去，非常方便，她抬头看着走廊，聚精会神地策划着从哪里推下去比较容易，而且还能神不知鬼不觉，那样的话，母亲正好可以补上这个胖子空下来的位置，马上做手术，而不是等到下周二。
晚四天做手术，你就杀人？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她，她有执念。她就是有了执念。
刘医生的话语现在才回到她的耳边：“我说赵丽云的家属，你可是真有涵养，那么就这样的了，下周二手术的事项都交代完了，你们一定要好好配合，跟患者解释，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有涵养？
姜钰的脑子集中精力策划杀人，一时间呆呆的，没有对刘医生恶语相加，而这个在想象中被她杀掉的人，在称赞她有涵养？
姜钰没有回应，看了刘医生一眼，刘医生肯定在她眼里看到了杀气，突然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两人对视。姜钰说：“我恨你。”
虽然姜钰在极度的不平、愤怒、仇恨之中，仍然清晰地听得见内心的另一个声音，把她拉离现实世界的声音：你很好，你看得见自己发怒。
就在这一瞬间，刘医生消失了，医院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块大电子屏上显示几个大字：
你被判上界。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
姜钰冷静地告诉自己，先回去看母亲，却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郊野外的空地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建筑物也看不见。
她环顾四周，内心的声音从嘴巴里吐了出来：“就是今天吗？这就是结束吗？我准备好了。”
刘医生和那个人已经退去，她完成了面临的功课。尽管这次是一心一意地想杀人，她也无所畏惧地完成了。
对于死亡和末日这门功课，姜钰一直没有忘记去做。母亲现在在哪里，已经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无法去操心。上界还是下界，她也无法施加任何影响，她接受了现实。
所以她立刻去看清楚后面的那几行字：
你必须步行或骑车周游自己所在的所有居住地，跟每一个居住地的人发生联系，认识一半以上的人；除了紧急情况，不可以使用电子设备，使用需要申请批复；需要自己做饭，除非别人请你吃，要么就吃自己准备的干粮；当然可以多请别人吃几次饭，换来回请，以便少做几顿饭；或者准备一些干粮慢慢吃。你生存的任务是创造，无论是画几笔画，还是开设工厂，所有的一点点创意和行动都可以归为创造。生病申请换器官要很长时间，申请不到就自然死亡。
那么，还不错。做饭是不难的，只是没看到做饭的材料。
姜钰看了三遍这些话，整理一下身上的衣物，在旷野中极目四望，寻找到了一幢建筑物的身影，就向着那建筑物出发，走过去。不快也不慢。没有骑车，是因为，她没有找到自行车。
下界
梅依楠发现街道跟往常完全不一样。全部是公寓楼，崭新的楼房，豪华的街道，以前不够上台面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
她狂奔了好久，才发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是除了公寓楼、别墅和商场，游乐场，什么也没有了。医院，学校，写字楼，一切单位，全都没有了。
梅依楠全然忘了吴坤和男女之饭，她泪眼模糊地疯狂地寻找老公——孩子距离太远，不敢奢望。满街都是跟她一样惊慌失措的陌生人。人们比911或者汶川大地震之后还要惊慌，个个泪流满面，人们在质问警察到哪里去了，政府是干什么吃的，很多人嚎啕大哭。不过，也有人在大笑，看，有几个人在手拉手转圈子，有人在大吃，有人在满地打滚。
梅依楠沿着只有消费场所的街道前行，居然不一会就找到了自己的老公。他看来也在这个巨大的震惊当中，还没有清醒过来。可是，他居然完全没有回应投入他怀中、大哭的梅依楠。而她还以为在这地动山摇的恐慌之中，总算找回一个确定的东西了呢。
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孩子也不需要管了，你自由了。去玩吧，想干什么都可以，现在连离婚都用不着了。我知道你早就厌倦了，我也早就厌倦了，再见。”
梅依楠惶惑地看着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好疲倦地指着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大屏幕，比纽约街头，比任何地方的屏幕都要大，基本上把面前的空间都填满了。
屏幕上面显示着现在的世界的模样，一切都是快乐的消费场面，而一个甜美的女子的声音配合画面在反复说话：
“各位人类：现在我们终于消灭了战争、瘟疫、饥荒、疾病、生计、犯罪、歧视等等所有这些令我们烦恼了数千年上万年的恶棍，我们自由、富有、欢乐。14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已经进入上界，得到最好的照顾，老人与病者也一样。现在，每一个人都不再为生计而发愁，不用工作，不用为儿童和老人和病痛者烦恼了。而且，你们都财富自由了，也不存在婚姻这个东西了。让我们尽情地享受生活吧，你可以得到之前想要的一切。系统会保证一切，如果你的消费权、人身安全受到任何侵犯，侵犯者立刻死亡。你不可以创造任何东西，创造者格杀勿论。点击一下你前面的空气，就可以看到消费的琳琅满目的种类，请你自由地选择，愉快地消费。需要消费升级的人们，可以到任一赛车场训练和竞赛，每日开放10万个赛车场的10场比赛，每场容纳100人参赛，参加竞赛者最高分那1人升级，其余99人死亡，你可以就近、极为方便地参加你喜欢的赛车场。升到最高级7级，你可以有一份简单工作。系统会保证一切。”
在节日般的音乐和甜美的声音中，一个又一个的死亡画面不断地展现。有不小心创造了一个树叶画的，有侵犯他人的，有赛车场上撞车死亡的，有病痛发作的。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美好生活。大家目前的消费等级：一级。需要升级的请参加赛车比赛。”
梅依楠的丈夫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
梅依楠紧紧抓住老公：“你要去哪里？儿子回来怎么办？”
“他回不来了。回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梅依楠不放手：“不行，我怎么办？”
他看了她一眼：“去消费吧。现在最贵的红酒你都可以拥有。免费提供。”他挣脱了她的手。
梅依楠最后绝望地问：“你去哪？”
“哪里都行。这儿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练赛车吧。”
“那你马上会死的！”梅依楠尖叫。
“除了死，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他连看都不看梅依楠一眼，厌倦地转身离去了。旁边，就是一个巨型的赛车场，里面，之前他们梦寐以求的豪车，应有尽有。
梅依楠呆站了很久，去消化这些事情。然后又过了一天，她才更加明白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除了她所在的大洲，在地球上其他几个大洲，人类面前的电子屏幕是不一样的，上面出现的，是一个男人厌倦冷漠的声音：
“好吧，还是得用你们习惯的这种愚蠢的方式告诉你们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以后干什么。”
“不用再去找警察，或者政府，或者任何你以为是实体的东西，它们全部都没有了。”男人干巴巴的声音，配合着不断变换的画面，上面从联合国到世界上最小的小镇，一切权利机构、公共机构的建筑物和标志都被炸得灰飞烟灭，惨不忍睹。
“你们现在可以选择任何消费娱乐方式，每天尽情消费，想干嘛都可以，只要是你自己的级别范围。创造者格杀勿论，喏，就是这样。”
屏幕上的一个年轻男孩正在把比萨摆成一朵花的形状，突然之间他应声倒地而死。
一阵紧张的沉默。
“好了，开始你们的快乐生活吧。只要伸出手指点一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消费选择项目，赶快自由地消费。对了，没有婚姻了，老人和孩子和病人归我们安置，他们非常好。赶快开始生活，想升级的，赶快去练赛车。练到最高一级，你会有一份工作。记住，侵犯别人的消费权，或者试图伤害别人者死。”
屏幕上一个抢了别人气球的男人，突然间自己就爆炸了，灰飞烟灭。
“为什么我是下界？”“你是谁？”“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外星人绑架了我们？”“你这个狗贼凭什么判我下界，凭什么？”“我们住哪里吃什么？”“我们生病找谁？”“我们的亲人怎么才能找到？”“死伤怎么办？”一万个问题发出的喧嚣声淹没了整个世界，其中脏话占了大半。
男人厌倦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赶快把自己切成碎片，去死吧。”
其实，每个大洲说的都是一样的事。男声和女声表达的也是一样的事。为了让这个游戏更好玩，不同的陈述而已。
第二天，梅依楠走进和吴坤吃饭的那个餐厅时，面带微笑。如果不笑，她怕她马上崩溃。
昨天，在老公离开后，知道儿子也永远不在一个世界以后，看了周围的几个死尸后，她才在空中点了几下，发现自己40年的一切拥有物，就是这几个数字：
梅依楠，消费等级：一级 今日消费额：0 赛车晋级：未开始。住宅：一级。
她点开消费这个项目，出现的是一个个信息。从前她不敢奢望的所有消费品，全都有。真不知道2级，5级，7级有什么意义。对了，更换器官的时间缩短。
梅依楠觉得自己需要回到家中，先休息一下，适应目前的世界，她已经轰然崩溃了。
现在她的住宅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她点开住宅，发现自己可以选择的：大平层，别墅，公寓。
她点了大平层。
一个甜美的导购员似的女声响起：“系统会帮助您享受所有的消费——现在，梅依楠女士，请往右转，我会带您来到您的住宅。我是您的贴身管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呼唤我，保证为您提供最完美的服务。系统会保证一切。”
梅依楠觉得有点别扭，只有声音的贴身管家知道她的位置，消费等级、住宅，应该知道她的一切，无所不在地窥视着她。
贴身管家引导她，走了一分钟就见到了一幢房子。她走了进去，上电梯，一切还算正常，跟平时见到的豪宅没有什么两样。
她走进的房子大概150平米，价值600万以上吧，她不自觉地想。当然，现在钱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到处看了看，房子一切设施豪华极了，这个新世界的上帝真的的不缺任何物质了，他似乎拥有宇宙那么大的3D打印机，可以眨个眼睛就创造一切消费品，连打个响指都不用。
舒适是挺舒适的，只是毫无个性，以前她自己的喜好没有一丁点体现。她上了个厕所，坐在客厅沙发上，稍微松弛下来。手机没有了，不过只要一伸手，那个电子屏就跟手机一样，应有尽有，除了手机最初的功能——联络亲人朋友之外，什么都有。
她从窗口看下去，发现到处都是人，在进房间，在急匆匆地走路。在她的一大堆恐惧里，死亡为最大。不过，只要她不去赛车，不去创造，不去工作，就能活下去。升级以后也不见得有多大好处啊，现在这么奢侈的物质条件，干嘛要去冒着死亡危险升级？
老公为什么要去赛车？
这个问题她不能去想，会让脑袋爆炸的。
要了解现在的世界，需要看新闻，于是她点开空中的信息包，开始浏览。
这个跟从前的腾讯新闻、抖音什么的好像也差不多：某地有几个人因为无意中进行了创造自动死亡，死亡的画面；赛车规则，开始玩赛车的人们的画面，训练中碰撞死亡的画面——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有人因为玩赛车而死？我怎么敢去玩？
还有无穷的超市介绍，无穷的餐厅介绍，无穷的电子游戏介绍，旅游项目介绍，红酒的资信，她可以任意选择。
从前总是说要上班，要管家，要管孩子，时间不够，还有各种病痛烦恼，各种人情应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了，所有人。梅依楠呆呆地环绕豪宅，不知干什么，百无聊赖。
找吴坤？在工作、家、老公孩子都不在之后，吴坤也顿时索然无味。不过，也许他可以提供一个肩膀，让自己靠着？
梅依楠习惯性地点击新闻和消费信息，不断地变换信息，这些信息有时让她大笑——搞笑短视频，有些让她紧张——哪里又死了什么人，有些让她有兴致去追踪——哪里有什么服装珠宝等等。唯一的遗憾是，连打折券、优惠期、折上折这些需要她绞尽脑汁、斗智斗勇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她只需要消费。没趣。
之前的那么多优惠券白折腾了。之前的礼物都白折腾了。之前的一切都白折腾了。
她在点击中获得跟从前一样的安全感。至少刷屏是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情，真好。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梅依楠混乱的心其实依旧极端混乱，恐慌，绝望，疯狂，但身体累了。她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等醒过来，她站起来，想要去厨房去做一杯果茶。她唯一会做的就是果茶了。
可是在豪华的房间里转了几圈，她发现，豪宅里没有厨房。贴身管家的声音立刻响起：“你不需要厨房。系统会帮你做好一切。厨房属于工作或者创造的地方，严禁出现。”
不需要做饭，正好，平时她讨厌做饭，经常在外面吃。可是，连做一杯茶都不可以？
“您想吃送来的餐，还是外出就餐？可以任意消费任何食物，请选择——”
梅依楠选择出去吃，西班牙海鲜饭。她只是需要治疗恐慌而已。于是贴身管家帮她叫车，无人驾驶的豪车，而且她一分钟内就在餐厅门口了。
梅依楠问贴身管家：“我的家距离餐厅有多远？怎么这么快？不会有交通阻塞吗？”
“你的住宅可以任意调整位置和距离，所有的想法场所也一样，回到你的住宅永远只需要一分钟，因为所有的物质都是可以产生和移动的。”
“去纽约也只要一分钟？”她再问。
“事实上只要一秒钟。考虑到消费者的切身感受，我们把时间感受调整到你觉得最舒适的位置——基本上不需要等待，但是不会快到失去消费欲望。”
系统确实控制了一切。贴身管家是一团强大的数据云，她无所不在。
她听了，默默无语，在餐厅门口看着这个似乎跟平时没有两样的世界，除了街边的死尸比昨天多。
梅依楠战战兢兢地走进餐厅，提醒自己：不去创造，不去创造任何东西，只能消费，消费就好了。不去赛车，打死也不去。这样才能保证活下去。
餐厅里人很多，有机器人送餐，大多数人默默地一个人吃，少数人聚集在一起轻声交谈，所有的桌上都摆满了根本吃不完的食物，大家不过需要食物来安宁心神，治疗恐慌而已。
吃饭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上面充满了信息。梅依楠现在头痛欲裂，不想再看，因为下午她不知道看了几小时，已经快要吐了。
她没有点多少食物，而是边吃边看着周围的人，发现他们和自己一样，小心翼翼，恐慌，而不愿意露出来。
有一个人吃了又去卫生间，回来再吃，持续三小时。然后等不到去卫生间就吐了出来。吐完再吃。
这些人都没有去赛车，都是比较珍惜性命的吧。
吃过饭，梅依楠在街上到处逛，在商场消费，买了——拿了自己平时舍不得的一大堆衣服首饰香水鞋，还有红酒。有好几个女孩在LV的柜台坐着，把所有的包包背在身上，然后目光呆滞地走来走去。有一个，身上背了20多个包，面露恍惚的微笑。
梅依楠心中一寒，想起来了当年为了一个3300多元的LV零钱包，自己一大早去商场排队的事情。那是远古时代了。
她不能像那两个女孩一样。
她随意拿了几样东西，机器人帮她拿着，然后一开口，贴身管家欢快甜美的声音就响起来：“您现在需要回家了吗？我带您回家。”
她回到家，呆呆地望着这些东西，然后就上床睡觉。现在，对于新世界，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感受和判断。
她居然能够睡着，很欣慰。
第二天早上醒来，梅依楠才想起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她了，她不用工作，没有老公孩子需要照顾，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做，除了消费。点击信息也只有头痛恶心，虽然那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强烈的恐慌伴随着恶心一起出现。
算来算去，她现在只能去找吴坤，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世界上哪里还有世界五百强？谁都不需要工作了，他还有什么价值？但是，他好歹能温暖自己一下吧，情意绵绵地陪她喝红酒吧，熬过去一刻是一刻——她在短短几小时已经发现，活得下去的人都是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人。
她呼唤贴身管家。“我要寻找吴坤先生，他是——”她不知道在新世界怎么描述一个人的身份，但是贴身管家居然心领神会：
“吴坤，从前世界五百强驻本市部门经理，现在他在街头坐着，在一个他认为是从前公司的建筑物外坐着。我可以马上呼叫他的贴身管家。”梅依楠只能习惯，在系统的贴身管家面前，自己没有任何秘密。
“吴坤说他不去任何地方，不见任何人。事实上，这句话他都没有说，是贴身管家根据他24小时的语言行为总结出来的。不过，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安排您一分钟之内出现在他面前。”
梅依楠无力地回答：“好的，请让我出现在他面前。”
吴坤确实在街头坐着，那幢建筑物是有点像从前他的公司的大厦。梅依楠一眼就看到，吴坤像是一下子老了10岁。
更可怕的是，梅依楠一见他，就发现自己那颗少女心早已随着老公离去，吴坤真的引不起她的美好感觉了，这个世界末日，两个人居然没有24小时前男女之饭时的一点情感了？
她恐慌到了极点——如果连男人都没有了吸引力，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
为了挥去恐慌，她坐下来，一头扑进吴坤怀里，就像昨天对老公那样——毕竟是一个可以靠的肩膀啊。
吴坤忍耐了几秒钟后，拉起她来，冷漠地说：“我要去练车了，两小时后就参加升级赛车，已经预定好了。”
梅依楠吓坏了：“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现在消费的东西已经那么多了，我们可以过得很好了——”
吴坤厌倦地看了她一眼就站起来：“升级到最高级有一份工作。”
“可是100个人只有一个能升级啊，参加就死定了啊，你怎么能能这样抛下我？不要去——”
“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死。”吴坤低沉地说了一句，看都不看她，就走了。
连肌肤之亲都没有吸引力了。
梅依楠绝望地看着吴坤离去。
她崩溃到也想去参加那场赛车，死吧，死吧。
一个半小时后，她呼唤贴身管家，来到赛车现场，她得看看吴坤的死。
就一天，才一天多一点，他就没法忍受了。
梅依楠第一次来到赛车场，进入看台坐下。观众都在看台上欢呼，他们不知道欢呼的是死亡吗？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吴坤，她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走过去，跟吴坤说了一会话，吴坤断然挥手，截断了他，走进了赛车手的更衣室。中年男子来到看台。
100名赛车手准备就绪，出发。观众的呼声更加狂野，梅依楠找到了吴坤的74号车。
4，跟死谐音，这场注定的死亡更加确定了。
梅依楠通过贴身管家，这才知道了赛车的规则：超车者胜，拼命超车就能赢，就能活，这样必然导致超车时碰撞不断，爆炸连连，也就是还没有等跑完10圈，就有人撞死撞伤。
果然，比赛开始17秒，已经有十几辆车翻了，有一辆甚至飞到了空中——赛车手却一时不会死亡，烧焦的肉体的气味，惨叫声，把整个巨大的体育场填充满了。
这些还在烧的赛车手里，有梅依楠的老公。
梅依楠猛然发现了他痛苦的脸。
梅依楠冲向场边，正好，他的车在靠边，否则梅依楠根本没法接近他，就会被其他赛车撞死——最怕的是撞不死。
现在她老公就是这样，鲜血，火焰，残肢，都在填充满她的眼睛和耳朵和鼻子。她哭叫着，凑近他——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啊，结婚十多年的夫妻啊，尽管她早就跟他形同陌路——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帮忙，让我死——”
梅依楠慌乱中回忆起这几天看到的死亡——创造者格杀勿论，可是现在他无法做出什么动作了；侵犯别人者死，他也做不到；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她疯狂地搜寻着那数十万条信息中可以快速自杀的事情——
她灵光一闪。
梅依楠抓起丈夫残存的左手小手指，在自己的衣服上画了一个漂亮的心形。然后，他就断气了。创造者格杀勿论。
梅依楠可以确认，他临死前对她点头微笑了，眼睛里的笑，他说谢谢。
这么多年，他们彼此漠不关心，甚至厌倦，直到他死去，梅依楠的最后一个举动才换来一句谢谢。
这时，赛车场上火焰熊熊，恶臭弥漫，观众台上的疯狂叫喊声却越来越高。
梅依楠觉得，这个新世界的上帝选择了赛车作为这些可怜的人类唯一晋级的方式，是因为这样死起来比较恐怖，比较过瘾。
她猜对了。
很快，只剩下七八辆车了，吴坤的74号车居然还在行驶，他还活着，他排在第五。
不愧是吴坤。
梅依楠呆呆地看着最后五辆车冲向终点，最后的疯狂加速使得74号和12号完美相撞，飞到空中。
胜者是47号。排名第二第三而安然无恙的赛车手，面如白纸地下了车。他们将在15分钟后死亡，所以需要离场。
比赛结束了。
哪怕你竞争到了第二名，还是跟最后一名一样的死。
所有活着的人都要离场。有的人立刻自杀了。
梅依楠来到74号面前，看着吴坤的车。他比梅依楠的丈夫幸运，已经咽气了。在赛车场死亡的人，系统会自动清理。
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跟自己相守，哪怕是多缠绵几天？
梅依楠身后有一个人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除了这里，他没有竞争的机会了。他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她看见之前跟吴坤说话的那个中年男子。
是田毅。
他在梅依楠眼中看见了绝望，他自己也有。他还看出这个女人已经站不起来了。
田毅扶着梅依楠，慢慢地走出赛车场。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个女人，她显然是跟吴坤关系不浅的女人。吴坤已经死了。如果找不到一个人诉说，他会发疯。
“我们俩是同事，是死对头，都在抢明年董事会的那个席位。世界变成这样以后，我们都突然空了，没地方竞争了，没有任何价值了，他根本没法忍，我看了他练习的时候都是往死里练。我一样疯了，但是我比他大九岁，唯一的不同是我想看他先死，这是这个世界留下的唯一竞争了。所以比赛之前我还在劝他，至少多练几天再下场，他不听。”
这时梅依楠和他已经回到梅依楠家——没有厨房，不可以做果茶的家。梅依楠喝了半瓶红酒才缓过来：“可是，他升级以后就会好吗？赢了以后，那个二级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住的比现在更豪华更大，再往上还有配备的游艇、私人飞机，可是真的没有意义。去赛车的人只是活不下去了，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梅依楠依然浑身打颤：“我不愿意那样去死——”
“是，可以选择温和的死法，做一杯果茶就好，不用烧焦。”田毅抱着她安慰她。
“他——那么年轻——”
“是，我比你还伤心他的死。”田毅叹息。他说的是真的，没有了竞争的世界，是一座地狱。他无限怀念吴坤还活着，那种紧张、愤怒、撕咬、甚至痛苦、挫败、沮丧。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梅依楠还想说什么，但是酒精已经开始麻醉她，她只是抱住了田毅：“今晚别离开我。”
她都不敢说明天。
齐思思睡了12小时。
没有人伤害她、侵犯她，那样做的人系统会消灭，自动爆炸。都不会有人踩到她。
齐思思醒来之后，慢慢地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点击了自己面前的空气，发现自己可以消费的东西好多，好丰富。
她选的住宅是别墅。进去之后，她选了送餐，送了无数的中餐西餐，因为她已经发现这里只有一件事情不会死：浪费。
然后她开始看电影，弥补之前没有看够的遗憾。至于杀人嘛，以后慢慢地来，现在满街都是死尸了，她也懒得去管。每天看信息她只看一眼死亡的情况，就去看电影，其他都自动用眼睛和心灵屏蔽了——懒得操心。白活了24年，担心了24年，现在是补偿的时候了。无须牵挂父母，任何事都不用管了。呵呵。
睡到自然醒，吃所有不敢吃的，买所有买不起的，玩所有没去过的，看所有没看过的电影——甚至熊教授，也没有再来让她愤怒了。
她的思维缜密，这是写论文练出来的——她分析过死亡的所有可能，并且排除了几乎所有的可能。坚决不走近赛车场。不创造，就看，就走路，消费，没有危险。不过，如果生病了就比较惨，因为在这个最低级别，要一年之后才可以更换器官。所以她不能吃太多，要注意多走路，不然病痛来了，是没有医院这个东西存在的。
齐思思在豪宅里逍遥自在。
王子潇这些天的娱乐比电子游戏刺激多了。他到处看人。人演的戏。
死亡，哭喊，吃，消费，他到处走，到处看，他幸灾乐祸，他欢呼雀跃——所有人都像他之前那样无聊的情况下，有那么多戏可以看啊！他都不去看旧世界的电影了，电子游戏都没有赛车场那么惊心动魄。
然后他发现，低头玩电子游戏的人，居然少了很多——从前是为了对抗无聊，逃避现实，大家刷来刷去，打来打去，现在整个世界都无聊了，现实逃都逃不了，痛苦已经不是刷一刷能够解决的了。
当然，还是有好多人好多人在玩。不然他们干什么？王子潇亲眼看到街头的玩游戏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然后一头扎倒，再也没有起来。
王子潇志得意满。吃喝玩乐都没有那么痛快过，因为有人类的大戏伴餐。
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赛车场。至于自己住的豪宅，吃的玩的那些，对他没有太大意义。
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他的亲生女儿，他在意。
他问过贴身管家，自己的女儿是否愿意联系自己，女儿的贴身管家回答，她不愿意见到任何人。再也不能联系。后来，不到一个月，他确认了她的死讯。是赛车死的。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她。在旧世界她都看不起他，新世界他又有什么能力拯救她呢？
再往后，看着一个个的人死去，他喊声最大，笑得最欢。他女儿都死了，这些人为什么不去死？
现在大家都不是人，是扭曲变形的消费者。
他看到一个女人，在痛苦挣扎的赛车手受难时，帮助他断气，减短了他的痛苦。不过他没有在意。
他到处走，到处看，到处玩，想知道什么时候世界真的毁灭。毁灭真好。
王子潇发现，每天街头、赛车场的尸体，第二天都不见了，每天产生的尸体都是新的。每天早上，街头干干净净，晚上，堆满了尸体。
也就是，除了爆炸的之外，倒地死亡的人，不是系统在清理他们，应该是有人在清理他们。
系统清理是瞬间的事情，比灰飞烟灭快。
王子潇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心，使得他开始探查：是谁在清理街头的死尸？
他起得非常早，还是没有办法看到清理尸体的人。
好奇心驱使王子潇守了一夜，他终于看到了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出现的一批蒙面黑衣人——跟旧世界的武侠小说里的人一样，在夜色的掩护下，收拾好尸体，搬运走。用最原始的方式搬运。
他看到一个醉汉去打黑衣人后，就倒下死去了。因为系统保证人不受侵犯。夜里出来的极个别的人，都主动远离蒙面黑衣人。
王子潇觉得有趣。系统的安排，一定是有道理的。
离去时，他注意到一个夜跑的年轻女孩远远地看黑衣人，然后就跑走了。
王子潇觉得奇怪。
回到家，他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奇怪：很久很久没有夜跑这件事存在了。
一个年轻女孩居然在夜跑。
齐思思知道一年是很长的。除了看电影喝好吃好喝好睡，她每天夜跑。
白天死尸多，她不想出来。
夜晚有蒙面黑衣人，她一贯小心，从来没有走近他们。
她也不好奇，这些人是谁。她甚至没有去过一次赛车场和练车场。她看电影，流泪，欢笑，偶尔也打电子游戏。她在脑海中写影评，因为她问过贴身管家，确认脑海里的创造系统不管。真好。在自己心里想就行了。
从那以后，她只点击选择消费，几乎忘记了贴身管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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