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才子

我只是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

他是高一（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是高一（9）班的学生。那是个明亮的秋日，清晨七点半左右，温度有些许秋意，他穿着一身颇为宽大的衬衫和西裤，是本世纪初的典型打扮。他站在教室门口，抽着烟，仿佛毫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事，又仿佛留了一双眼睛用背部盯着教室里早自习的学生。

我站在另一栋楼的二楼阳台，眺望着站在一楼的他。

初中时，有位历史老师非常激赏我，听闻我考上了本地唯一的高中，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家，要介绍一名老师给我。他是我们芦溪的才子，写东西非常厉害，前几年在广东工作，今年才回来教书。老师在电话里激动地说，跟他学写作吧。说完他报出一连串号码，确定我妈妈记清楚，才挂了电话。

我父母如获圣旨，催令我立刻接洽他。我拗不过，决定先远远地打量他。我讨厌抽烟，而他站在秋天的早晨里老练地抽着烟，眉头紧锁，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他有张严肃的脸，我能想象他一张口满嘴烟臭和迂腐扑面而来的模样，他点上一支烟，俯视着我，问读过某某大师没有？读过某某经典没有？然后给一脸虔诚或惊恐万状的我列一排书单。回去好好读吧。回去好好写吧。

我能想象我的脸上浮现不由自主的谄媚。

或者，他的指导能让我获得更好的提升呢。他或许可以给我介绍发表的杂志。就凭你写的那几笔作文，也想过靠笔头吃饭吗？你可以一直坐在桌子旁边，规规矩矩地写字写到手指酸软吗？摸摸右手中指上那块凸起吧。小学四年级时，你非常想买一本书，包括邮寄费在内仅需42元，但被你妈妈严词拒绝了。她说，没有钱。她说，等你买过来，你就不想看了。她说，我帮你在小学图书馆里借书，有100多本古典经典名著。她最后说，没钱。写作文能赚钱吃饭吗？

我脸上浮起火辣辣的感受。每当别人夸我是才子的时候，每当语文老师朗诵我的作文的时候，每当同学问我理想的时候，我的脸上总是特别火辣辣。这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讽刺我？这是在鼓励我，还是在嘲笑我今后将以贫穷为伍？我从未见过才子，但在书里读过，他们大多穷酸，食不果腹，特别喜欢抱怨。才子是穷秀才最后的一点面子。说我是才子，比说我穷还让人难以忍受。你直接骂我得了。

这个秋日的清晨，我14岁半，远远地看着对面一楼教室门口抽烟的他，一个传说中曾经的才子，从广东回来后重新成为语文老师。我可以走上前，向他简单自我介绍，成为他的入门弟子，也可以就此走开，当一名有些叛逆的好学生，在高二文理分班是选择这所学校擅长的理科，考个说得过去的学校，然后毕业，然后工作，过安稳的生活。他们说，只求你这辈子有口安稳饭吃。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没看清楚过他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