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爱情

学生动手术前两天，换了病房，同屋的大娘高寿88岁，背部脊柱处骨折，不能动，疼得厉害。手术前，因为授权书的事情搞得我晕头转向，没顾得上周围，直到学生和大娘一同被推进手术室，才有机会与大娘的家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谈及彼此。

我们都是山东人，第一代移民到北京的山东人，不同的是大娘及孩子是随军，孩子出生在山东，童年到京，即便到现在，大娘也有两个女儿因为已婚不能随同父母，而留在了山东。这本是中国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但跟大爷聊天的瞬间，这家人不再普通。

大爷幼时家境贫穷，15岁参军，不识字，到部队后，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直至大学毕业。大娘家与大爷家隔10里地，大字不识，比大爷大半岁。大娘家境小康，但从未嫌弃过大爷家。不巧的是，大娘连生六个女儿，这在重男轻女的山东农村，一个目不识丁的妇女，一个已经上过大学的军官，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大娘处境可想而知。

情节到了这里，大爷可以有众多理由，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方没文化、没有共同语言，两地分居时间过长、感情淡漠了等等，申请离婚。

不知道大爷读没读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不过，大爷做到了。

大爷说，他很稀罕自己的六个女儿，倒不是对儿子有偏见，只是觉着老伴太辛苦，还要忍受世人世俗的目光与言语。当老伴产下一子时，与其说大爷高兴，不如说他替大娘高兴，终于得偿心愿，可以扬眉吐气了。当时大爷不愿意请客，生活拮据，怕费钱，但为了大娘风光，大爷也狠狠地出血了一把。谈起往事，大爷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怜惜和爱意。

大娘一人在家种田、拉扯孩子，还有公婆，毋庸置疑，非常辛苦。大爷也没有辜负大娘，符合随军条件的时候，恨不得把大娘、七个孩子都报上去。

即便到了北京，大娘没外出上班，照顾5个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也是非常操劳的。大娘忙活了一辈子，围着孩子、丈夫转，至今乡音未改。国家是没有给大娘发退休金，但大爷和七个孩子确实该给大娘养老金。大娘得到的何止是衣食无忧，何止是儿孙绕膝！大娘收获的是相濡以沫的爱情！

手术时间，大爷大娘的子女在外面等待时，我们小声地聊天，期间，医生出来让家属签字时，大爷焦躁不安，明显出现恐惧，88岁的大爷不放心子女，自己为老伴签字。不知是劳累还是在外面等待得惶恐不安，大爷回病房休息了。

我的学生年轻，尽管手术不简单，但相对88岁的大娘简单，我们回到病房时，大爷又是不安地说，同时进去的，怎么老伴还没出来。旁边人忙着解释。随后，我一直照看学生，没顾得上注意大爷。一直到大娘被推进来，大爷想跟大娘说话，但大娘当时没说话，或者说不会说话。子女们、医生一边照顾大娘，一边跟大爷解释。大爷俯在大娘脸旁，叫着大娘的闺名，声音一度哽咽。

过了阵子，待到大娘稍清醒，就认出了大爷，大爷俯身说：你吓坏我了，让我签字时，吓坏我了。现在好了，你的手术很成功，再有一两天就能站起来了，到时候我还是拉着你，咱俩出去逛。

下午，大爷要回单位报销，一个月只有这一天能报销，大爷临走前，仍旧俯身，轻声向大娘汇报自己的去向，说办完事立即回来。大爷走后不久，大娘就含混不清找大爷，一个女儿赶紧告诉大娘，大娘这才平静下来。

耄耋之年的病中大娘，已然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从几位姐姐的容貌与性情，大娘年轻时一定是身材修长、眉清目秀、温厚敦良。几位姐姐很随和，温言软语，非常照顾护工，有座位就让着护工，甚至容忍了与我的学生共用同一护工。只有善良宽厚的母亲才能养育宽容的善解人意的儿女。

女儿们劝大爷回家休息，大爷就是不离开大娘，不放心，只有自己看着老伴，才踏实。在没有老伴的家里，睡不着，不放心。

自始至终，大爷没说过一个“爱”字，没提过一句爱情的诗词、成语，半是普通话，半是山东方言的家常话里，洋溢着对儿女、孙辈的骄傲；一句句对儿女的嘱托，充满着对老伴的依恋。

大爷从食堂回来，带回一个没吃完的花卷，老人家指着垂涎的花卷，对我们说：多好的馒头，热热吃特别好。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对幸福的珍惜。大爷说，打仗时，战友死在他身旁，他哭了；大娘几年前动大手术，整整8小时，他哭了；这次，医生让他签字，他怕了。其余时间，他几乎不哭。

大爷说，他的一位同事，上大学后就与发妻离婚了，也没要先前的孩子，至今与发妻生的孩子也鲜有来往。不与自己的骨肉亲近，会抱憾终生的。即便是留在山东的两个女儿，电话里，也流露出对大爷大娘的牵挂以及大爷对女儿的安慰，浓浓的亲情溢满药水味的房间。

通俗的观点，大娘一农村妇女，大字不识，靠大爷进了北京城，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像大娘的幸福是大爷给的；其实，大娘照顾一大家子，给大爷生养了这么多孝顺独立的孩子，大爷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大娘给的呢？

大娘的周围，儿女轮流，而大爷，始终在，哪怕是年轻时异地分居的20年，两人的心都紧紧地拴在一起。大爷娶了爱情，依照婚姻规则，守护大娘一辈子；大娘嫁了爱情，虽然听不懂“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但大娘懂大爷。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一生追寻的只是最初的最简单的最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