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了书店。
那时候,蓝青22岁。在最好的广告公司做文案创意。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单身下去。
她高兴不高兴时都会去书店,把那些印满纸的方块字塞满眼睛和脑袋,可以令她暂时离开很多事情。
那天,她转到“外国现代文学”的角落,正拿起一本普希金诗集在手中翻看,那书是黑底烫金的封面。她的手机接到王榆的电话。
这个被她恋了高中三年的人,现在已经移居外地,工作两年了。电话里几句言不及义的简单问候之后,他用告知知情权似的公事公办的方式说:"另外告诉你一声,我结婚了"。
那语调好象工作不久的高素质的公务员,隔着铁栅栏递出来办好手续的文件。低矮的圆拱窗里看见一双置身事外的善良的眼睛。爱莫能助的隔阂的同情。
放眼看去,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都说了些什么呢。
军事地理经济外语企业管理金融投资文学历史。
密密麻麻。这些莫名奇妙的知识有什么用呢。
这不是她第一次接到类似电话。
第一次是翁子楠在某个灰尘轻扬的下午打来办公室。 也是说,“顺便跟你说一声,我结婚了。”
她:“喔。”了一声挂了电话。也并没觉得怎么,眼泪却要戏剧化的当场滚落下来,她怎么低头也兜不住那些大颗饱满的泪水。直到她渐渐听见自己嗓子眼里翻腾上来的哽咽。
她只好快速冲出办公室。狂奔到单位里人烟稀少的五楼。恸哭的瞬间,她惊讶这迅捷而清晰的心碎。自己很意外。仿佛听见玻璃刚烈的奔向地面,晶莹犀利的碎粒向无数个方向飞溅。咸的泪水潺潺流经嘴边,有一丝回甘。
事情过去好几年了。原来她这么在意吗。他们不算是有真正的交集。
王榆是个设计师。长手长脚,头发蓬乱,眼睛细长。背着个滴沥搭拉的牛仔挎包,污迹斑斑,鼓鼓囊囊.手上拿着一卷稿纸。
那天,他来蓝青单位找资料,在办公室一角等朋友到下班。结果朋友忘记前约,有事先走了。
办公室里渐渐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问了些幼稚的问题。
她在他旁边饶了几圈,走来走去,不记得两人说了些啥。
月亮象一个苍白的小圆灯,挂在小办公室窗框的右上角时,他已经吻了她。她只觉得好像有个圆鼓鼓的棉花印章在她的嘴和脸上盖来盖去。
他很高,搂着她,把她贴在墙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着她。她感觉到他的游戏和探索。她姐姐一样无所谓地说你很坏啊。
此后是稠密的电话,每天都能讲几个小时。
他的声音好听而狡黠。有种说不出来是圆滑还是聪明的轻盈。
她也不觉得这是恋爱。或是友谊。
只是在她孤零零的城市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在电话里告诉她,那晚,她从他身边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又走过來,很迷人。
单位小刘说你们的电话恋爱很不真实。蓝青那时候好像顾不上细想这些问题。
他们彼此攀谈了许多成长简况,生活趣事,文化见解。
翁子楠开始告诉她,他一直暗恋自己的师妹,说答应那个青梅竹马,即使全世界剩最后一个人,他也要对那师妹好。
她听着他表错情似的誓言,不妒忌也不奇怪他会对她说这些。好像两件事是两条并行铁轨并不矛盾的。
不过后来他说的多了,她开始发现这一往深情里的长不大。她有些心意混沌的意外。
一次他献宝似的给她看他画的师妹素描画像手稿。画中的师妹就是个长头发的女高中生,下巴有点尖。开萌的小男孩最容易喜欢上的小学同班同学那类。
他指着画问她,“我和她是不是很像?”,洋洋得意的。
她对他说单位里的事。说自己等待工作遴选结果的忐忑。说单位里有一个半神精病的狂躁型酒麻木。因为是领导的拐弯亲戚,整天在办公楼里晃晃悠悠,喝醉后有主题或无主题地间歇性大喊大叫。
她每次都半走神地安慰公司同事小刘,因为小刘每每对她抱怨这件事,失望得仿佛快要断气了似的。
这些都使她当时那份摇摇晃晃尚未到手的工作提前具备了一些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蓝青还常对他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也不见得不快乐,那些种种的倔强和孤单也是生命力。说自己在种花时的狂喜和郁闷。
无论她说什么,他似乎都明白。她也是。那一阵子,蓝青见了电话就想拿起来放在耳边。鲜红的小电话是她的新宠物。
可是太好沟通了,就有点不知什么地方好像缺了什么似的。蓝青想起小刘说的关于不真实的话。
拿起电话,她约了他见面。
单位旁边是个很大的公园,修葺一新,山清水秀。
翁子楠挎着他滴滴答答的大帆布包来了,穿了件不甚干净的牛仔外套。他象一个瘦高的长脚鹭鸶走在她的前面,大步流星。
她有些费劲而局促地跟在他后头。
电话里的流畅在这段距离里艰难掙扎,逐渐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并不遥远的奇怪的记忆。
她觉得自己象某种圆,而他是某种长的树类,有一些突兀的不搭。
她大概也知道该如何去调合这些差异,但一时不知具体该从何做起,同时迷惑于那般努力是否徒劳。
他不断快步走着,行履匆匆。其实他们并沒有确定的目的地。
她心里冷笑了一笑,这样赶着是要去哪里呢,于是就更不愿扭折着装饰局面了。
他感觉到了她的寒意渐起,开始说些离题万里的闲篇,并节奏不匀地放慢脚步。
公园是四季不败地井然有序。湖里的鸭子面无表情地游來游去。
老人们三三两两,老当益壮延年益寿地活动着。还有腻歪的恋人们坐在彼此腿上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蓝青两个手放在两个荷包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脚前面一呎的路。
有时候翁子楠的大号旅游鞋,在脚正前方的鹅卵石路面上一掀一掀的快速前移,她觉得自己好像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遛达。情形可笑又难堪。
开放式的公园出入自由。
突然,从小路旁冒出来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一下子跑过去抱住翁子楠的腿,找他乞讨。
翁子楠拖着整条腿往前走了好几步,一点摆脱小乞丐的可能性都没有。他不停用他那冷静而好听的声音说:“松手,你听见没,松手!”
他的文质彬彬毫无作用。拉拉扯扯了半晌。直到最后蓝青看不下去了,从自己兜里拿出来一块钱给了小乞丐,他才算得以解脱。
王榆自我解嘲地说,“就跟自己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似的。''
这次见面后不久,蓝青体检出来好像有点问题。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独身一人来这大城市工作。想来想去, 她打电话给他,试着想让他陪她一起去复査。他明显得找理由推了。
挂了电话她伏身在电话旁哭了好久,在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
过了两天,他回过神来似的打电话过来道歉。 再后来两人电话就少了。
蓝青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市里的闹市街口偶遇。
他和他的一个徒弟在一起,小徒弟很崇拜他的样子。当然,他是有明显才华的人,一眼得知。
两人没什么可说。
这次蓝青走在前面。那天她穿了件束腰外套,腰带似乎老有些不舒服的紧。
两个人好像比第一次认识时更陌生,平行拉开的距离如同深沟。那次短短邂逅以后就各自东西了。
今天为什么这么在意呢。她想不明白。
而王榆,她迷恋过一阵子。也是个骄傲的髙个子男人。但也是时机不对。
现在,她早已过境了。何必还特意打来交待呢。好像她是他的某种后事。他一定以为她会为他伤心吧。
她自嘲地撇撇嘴,已经久经考验了呢。
她把黑色普希金扔回书堆里。
楼梯已经走到头了,螺旋盘桓的尽头,是满满的另一大厅的书。再也不能漫无目的得往前走了。
仿佛从很高处弯腰曲膝下蹲,她慢慢地坐到书店楼梯的台阶上。
当她一坐下来,就发现自己很久以前就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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