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还在想着阿婆的那一句,“和那样好的一个人在一起,哪怕是一天,这辈子就没有白活。”
然后我想起了你,Will。想起了我们在宜兰的那一天。2016年8月10号。
想起我们在从火车上跳下来,就瞬间在开放式的大溪月台上被淋得全身湿透。好在你有伞——打开伞,我们紧拥着狂奔。好在可以躲雨的候车室离我们并不远。小小的候车室很简陋,贴在墙上的破旧的报随风晃动。三三两两的人们倒握着伞在此等车,大颗大颗的雨滴从伞尖滑落。我摸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去读墙上泛黄的列车时刻表:下一班去台北的车会在一个半小时后到达。
我们本是打算来大溪登某处山崖看海。但突降的暴雨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行程”(确切说,是松散的计划)。于是,我们坐在列车室长长的木凳上讨论该做什么,讨论来讨论去发现坐在这里等一个半小时,直接回台北,是最合理的安排。当然,我们心里面都觉得有些可惜,毕竟好不容易从台北跑到大溪来看海呢,但我们很快就开始有说有笑起来,话题跨越度极大。一会儿还因为彼此的童年糗事笑成一团呢,一会儿又开始认真谈论起人生的大论题,当然还少不了一本正经地思考,如果在这里PDA,我们会不会因为有伤社会风化被拘留。“把我们拘留才好呢,这样你就不用回南京啦。”你说。
还想起我们在宜兰美术馆里看那些似乎可以随时起飞的青铜雕像。真是奇怪,明明是那么厚重的材料,却因为铸造者灵魂的轻盈温润,也变得轻盈温润起来。大厅里只有我们俩和志工阿姨。她是多温柔多明亮的一个人,迈着柔和的步子走到我们面前,轻声细语道:“看你们对这些作品挺有兴趣,我来给你们作介绍吧。”她给我们讲动人故事,这些来自不同时空的故事层层叠叠,串联起她、艺术家、青铜像,以及我们。此时的展览大厅里,我看得见日光弥漫,尘埃漂浮,还有故事荡漾在空中,发出清脆声响。走到一尊雕像前,你转过头告诉我,“你看这个女孩子,她好像你哦。梦想着无数的远方,又割舍不下脚下的那片土壤。”临走时,你特别认真地对我说,“那个志工阿姨与你有缘,你有机会再来宜兰,一定要过来看她。”
再想起我们出了宜兰美术馆,在火辣辣的天空下,我们的手犹豫了几秒钟,便小心翼翼握在一起。我便带头唱起儿时我最爱的歌谣“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起去郊游。”你非要和我争,说是“大手拉小手。”我们在大街上不断地迷失方向,倒也觉得互相嘲笑生活技能之低,是乐趣无穷的一件事。你突然问我,走在街上什么样的店会吸引你走进去。我说,摆满了小植物的店家啊。长这么大,还从没被问过这个问题呢。我一阵惊喜——在那一瞬间,我隐隐希望,在我今后的生命里,能够不断地被你问到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又想起我们两个湿漉漉的人儿,盖着我白色的针织衫,坐在冷气十足的火车上。也许是为了互相取暖,我们靠得很近,头凑在一起。我们谈得那么尽情,仿佛遇见对方前的生命里积攒的一切言语,都在这座行驶在暴雨中的列车里上,经历过漫漫长征胜利会师。刚上火车时,我们就发现,两个人的水杯里加起来的水也不过几口。于是谈话间隙,我们交换着杯子极珍惜地抿每一小口水。也真是奇迹,一直到下车前的几分钟,那水才被我们喝完。
这些画面,不仅仅在那天午睡前钻进我的脑袋,它们其实时不时地就会在我的心中重演。所以你看,我们在一起拥有的何止是2016年8月10号那一天呀。因为一遍遍把它回放,它于我来说,就变得愈来愈绵长。时间真是怪东西,尤其是在感情里,物理的时间与心理的时间比起来,似乎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概念。
现在,我在从北京飞往底特律的飞机上,刚刚读完一本叫“九月里的三十年”的书。多迷人的一本书,时间是贯穿其中的主题。读完这本书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阿婆的一句话前止不住地流泪。我哪里是仅仅在为阿婆而哭啊。那句话真正击中我的地方在于,它把时间强大的可塑性,以朴素又残酷的方式展现在了我面前。一天与一生,又有多少心理时间上的差别,如果那一天足够让我们回味一生。
书中引博尔赫斯的话,“任何人失去的只不过是现在拥有的生活,拥有的只是会失去的生命。”我们当下的拥有,即便再深情款款,都会在也许远也许近的未来,离我们而去。明明是那么悲伤的话,我读到时,却笑了一下,心是极安宁的。每一段感情开始时,我总会试图想象它的结局。但结局其实不用猜测,因为纵使再千回百转也会抵达同一个终点:失去。失去的形式各式各样,也不见得都是薄情的。我相信失去也可以深情,也可以荡气回肠,好比那一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失去比拥有更真实,更确切,它深深嵌入我们的生命里,提示着我们,没有永远,没有永远。然而,正是因为明白失去是必然的结局,便更笃定了,变更愿意去珍惜眼前的你,变更懂得—与其耗费能量恐惧失去的到来,不如把它们用于创造更多值得回味的时刻。正是这些我们常常在记忆里重返的时刻,完完全全打败了物理时间近乎残忍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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