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在我们这帮汽车修理工里面出了位作家,还是位剧作家。
剧作家是写电影剧本的。
五十多年前,能坐在舒适的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两毛钱一张电影票,学徒工一个月十八块,自己哪舍得买电影票去看场电影呀!
正处对象的小伙子,省着,少抽盒烟,少吃个荤菜,就等着“大大方方”地请心中的那个她,看场欣怡的电影。
记得那时候有部电影《红楼梦》,听说还是彩色的。
早说好了的,哥几个下了夜班一块去电影院。电影刚在人民影院放映。
一个个从修理车间的地沟里爬出来,脱下工装,连脸都顾不得洗,就急火火地往电影里跑。
电影好看:林黛玉、王熙凤、贾宝玉、袭人…还有南方的山山水水的都好看。
回来,宿舍的茶炉间灯还亮着。
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没睡?出于好奇,我推门进去。
茶炉间有个立式小锅炉,是专为宿舍这些单身们烧开水预备的。
平日里,会有个师傅在这里值班,负责为大伙儿烧开水。下了班,师傅就锁门走人。开水龙头是伸在外面的,不会影响打开水。
茶炉间是不许住人的。怎么这么晚了还亮着灯?
透过门缝,我看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张地铺。铺上偎坐着个小青年,手里打着个手电筒,正爬在那里,低头像是在写着点儿啥!
“走吧!看啥?明儿还早班呢!”说着,同宿舍的大利,过来拽了下我的胳膊。
“这里面有人。”
“奥!人说他有精神病。”大利压低声音和我说。
我示意大利他们先走。
听见响动,那人抬头看我。有些差异。
“奥!你好!”
“你…你好!”
“这么晚了,你…”
“奥!写点儿东西。”
铺边几块红砖临时搭起来个台子,台上放着一摞书。我走近细看:《大众电影》。
书的一旁是一大摞白纸,那白纸正反面好像都写满了字,密密麻麻的。
“可以吗?”我指了指那些写满字的纸。
“嗯!”
我拿起来一摞:“电影脚本”——神秘的森林来客。一行字很是显眼。
“你在写…”
“嗯!写电影剧本。”
好奇心让我不由得坐了下来,拿起剧本,仔细地翻看着。不大功夫,我已经看了十多页了。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你就是他们说的写剧本的剧作家?”
“嗯!”
“你写的这是电影吗?”
“嗯!”
“拍过电影吗?”
“还没。”
“你写的挺好。我爱看。”
听我这么一说,那人停下了手里正写字的笔,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我看到在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些许的兴奋和感激。
“还有,我这里还有。”说着,他从地铺旁边拿出两本已经用线绳装订好了的本子。
“看!你看看行吗?”说着,他靠近我,给我说着他的电影里的故事。
我望望窗外,天际有些发白,天快亮了。反正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就跟这个剧作家聊了起来。
他姓贾,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后来厂,像我们一样,当了名汽车修理工。
他说他爱写,把那些《大众电影》不知翻看过多少回了,纸页翻破了就用浆糊粘粘。因为痴迷地写,家里人容不下他,赶他出来了。
“写!写写!一天到晚写,还写电影,电影也是你写得出来的!写电影,看电影你都看不明白,还写电影!”
家里没有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
人都说他是个神经病。谈了好几年的对象也吹了!
“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第一个这么认真看我的剧本的人,唯一的。”说着,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握了握。
他告诉我,他在茶炉间替值班师傅干活儿,他才答应他在里面住的。
他白天修车,晚上就在这里写他的电影剧本。他还告诉我,电影剧本里什么蒙太奇!角色!我一时间觉得他懂得可真多!
他说他想上清华、北大,想去电影学院。
可命运却偏偏安排他到了坝上农村大队插了队。在那里广阔天地练红心。
从这以后,我就成了茶炉间的常客。一下班就来。同宿舍的人就说茶炉间又来了个神经病,说我是半个神经病!
那天,茶炉间地铺没了,人也没了。茶炉师傅说他病了,走了。
我急忙去厂劳资科去打听。
劳资科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被开除了。”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
“不知道,奥!听他说要去南方。”
南方?!这家伙,走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什么病?我心里嘀咕着。
直到几十年后,已经在南方安家落户的我,故地重游,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修理厂,才从人们口中得知他的消息。
我坐夜车,向南方那座中国最大城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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