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
1
那时候,关于澧阳平原发生的那场战争,已经很少被岛上的人提起了。
每个黄昏,当我赤着脚,披着落日的余辉,穿过一大片柳树林,到湖边取水时,我仍是不可遏止地想起那段令人心惊的往事。
很多年以前,广袤的澧阳平原上,一夜之间崛起一小片高地。呈圆弧形状,高出坪地一米多。人们发现,这片高地土质松软肥沃,随便丢一粒作物种子,第二天便能长出青枝绿叶的作物,用不了多久,就是累累硕果了!一时间,这片神奇的土地,被视为上天赐予澧阳人的厚礼。各个部落的人们,都渴望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于是,一场部落之间的战争爆发了。
战争的结果,是一个叫哈格的部落首领征服了这片土地,将其命名城头山。他统帅了各个部落的残兵,成为整个澧阳大地的最高首领,并在城头山设立了首领统治中心。
那场战争,死了一万多个族人。包括我的父兄和外公。我的母亲,也积郁成疾,生下我后没多久就撒手而去。
年幼的我,在战乱中被一个白发须眉的老者背着,一路逃亡,最后来到一座被湖水环绕的小岛。
这座小岛有着茂盛的丛林植被,独自伫立在湖水中央。岛上常年栖息着一种美丽的大鸟,红冠白头,尖嘴细颈,一对白色的翅膀张开时像天上的云,一下子飘过湖面,又飘到岛上的草地上。岛上的人给这种鸟取了好听的名字,仙鹤。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圈养各种禽兽牲畜,但从没有人想过,把这种鸟驯化成自己栏里的家禽。仙鹤翩翩飞来,在岛上人看来,是吉祥的化身,和平的使者。
岛上住的,大都是老幼妇女,精壮点的男人,都被哈格的部队征去岛外筑路和修城头山的城墙了。
我的姥爹,就是那个收养我的老人,是个狩猎高手和有名的药师。在这个岛上他很有威望。总会有人匆匆地来家里,央求他去。我便知道,必定是有人病了或者谁家有纠纷了。
每天清晨,姥爹会背着他那个柳条编的背篓,带上他的弯弓和骨铲,去很远的武夷山余脉采药,狩猎。起床后的我,刨出上天晚上埋在灶里的温热山芋,拍拍灰,细细地剥开,开始我的早饭。
我来到离家不远的湖边,放下装着衣服和棒槌的木桶,盘腿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对着湖水,用骨头梳子把自己的长发梳理成光洁的的辫子。然后开始洗我和姥爹换下来的衣服。洗净的的衣服,我总是将它们平铺在洁净的的草地上,用鹅卵石压住衣角。
这时,我惬意地伸伸腰,放声高唱。远处湖边或戏水或梳理羽毛的仙鹤听到歌声,”忽“的一声扑翅而来,唧唧啾啾,将我团团围住。我唱着歌儿,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粒,没等她洒出去,早有性急的鹤,从我手里抢开了。我咯咯地笑着,旋转着,吃饱了仙鹤们也扇起洁白的翅膀,和我一起翩翩飞舞……
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我才收起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衣服,恋恋不舍地告别可爱的仙鹤,走上回家的路。姥爹要回来了。
姥爹头顶暮色,还没进屋,便开始大声地唤道,丫头,丫头哎,快来帮忙咯!我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接下姥爹背上满满的大篓。随后端出煎好的红薯饼,热好的玉米酒。姥爹喝着酒,开始给我讲各类猎物的习性,不同草药的用途。酒意微醺时,他总是会回忆起那场战争,禁不住老泪纵横。
日子就像湖水般安静。我在姥爹的疼爱中慢慢长大了。
长大了的我,会做更焦香的红薯饼;知道采来大筐的野葡萄酿成浓郁甘醇的酒,分给岛上的人;还学会用硕大的陶罐储存食物,以备大雪封岛时度命。而姥爹,是越来越老了。眼睛花了,腰也弯了,再也走不了那么远去狩猎。只是经常带着我,在岛上教我采些药草。
终于,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姥爹安静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2
失去了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亲人,我变得更加寡言了。岛上有些年纪大的嬷嬷们,总是特别地喜欢我。她们去城头山赶集回来,也像姥爹那样老远就“丫头丫头”地唤着我,给我带些串着珠子的头绳。而我也会将采来的野蜂蜜小罐小罐地装好,分给她们。
岛上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城头山那边,常常会有差使,举着绑有不同颜色布片的长棍,吆喝着我们该缴的税。岛上的妇女们,往往哭天嚎地一阵,便顺服地交出猪羊和玉米红薯。因为这些上缴的税,一部分用于祭典,来表达对太阳的敬畏和崇拜,一部分,则是用来养那些岛外筑路、修城墙的丈夫和兄弟们。
每当那时,我安静地交上自己的那部分,便来到湖边,寻找我的仙鹤们。看到我的身影,它们马上划着白色的弧线,唱着好听的歌儿,凌空而来……每每这时,我感到人间的一切苦难与丑恶,都在仙鹤的歌声中化作乌有。
自从姥爹离开了我,这些仙鹤,已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最甜蜜的牵挂。每天,我都要给它们送来鲜嫩的玉米粒,我还给它们取了响亮的名字,嘴巴尖细、特别贪吃的那只叫憨憨;羽毛纯白、最温柔的那只叫云儿;体型魁梧、歌声最嘹亮的那只叫壮壮……当我光着脚丫,信步走在梦境般的湖畔时,仙鹤们便逐着水草,一路伴着我。我不再孤单,不再害怕, 因为天地之间,有可爱的仙鹤们和我如影随形。
3
那天清晨,我如往常一样来到湖边。正在和伙伴们戏水的云儿第一个看到我,“呃呃”地招呼同伴们,欢快地朝我扑来。我吹着柳叶哨,掏出玉米粒,向鹤群抛去。鹤们见状,更兴奋了,像一支支箭样飚过来……
这时,伴随着一阵哀鸣,“扑通”一声,只见一只仙鹤直直地落入湖中,湖面顿时溅起一片血色的水花。它的翅膀使劲地扑腾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其它的仙鹤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惨景吓到了,顾不上抢夺我手中的玉米,长鸣一声,纷纷躲进湖边的芦苇地里。
受伤的仙鹤还在挣扎,显然是翅膀受了伤,几次扑腾着浮出湖面,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我大急,来不及想什么,纵身跳进湖里。我从小在岛上生活,会点水性。
受伤的仙鹤是我最喜欢的云儿,当我把它托起游上岸时,它仍惊恐不已,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云一般洁白柔顺的羽毛,此时被渗出来的血水弄得凌乱不堪。我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它的伤口,幸好只是左边翅膀受了点轻伤。我找来一些止血的药草,用干净的鹅卵石锤成糊状,敷在它的伤口上,撕下我的袖口,简单地包扎起来……受了惊吓的仙鹤们纷纷飞了回来,围在我身边,不时地用翅膀轻拍受伤的伙伴。
这时,几个男子朝我这边走过来。他们的装扮和语气,不像是岛上的人。其中有两个年纪小些的男子,手里一人拿着一只弯弓,他们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长得颇为相似。
看到他们手里的弓,我顿时明白了。我抱紧了云儿,警惕地盯着走到我面前的人。我打定主意,不管来者是什么人,我一定要保护好云儿,不能让它落入他们手中。
我的猜测没错,他们几个都是城头山那边过来的。那两个年轻男子,正是叱咤风云的大首领哈格之子,哥哥叫哈林,弟弟叫哈朗。云儿身上的伤,是哥哥哈林所为。他们对我说要带走受伤的云儿,因为他们的老父王哈格患上一种奇怪的病。巫医说,只有取活仙鹤的胆汁,才能治好老哈格的病。
不!我低低地喊,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把怀中的云儿抱得更紧了。
哥哥哈林看了我一眼,不发一言。弟弟哈朗却不耐烦了,拿起弓箭,瞄准正扬起翅膀的另一只仙鹤.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喝住正欲放箭的哈朗。我流着泪,请求他们放过我的仙鹤,我愿意随他们去城头山,医治他们父王的病。
哈林有些动心。他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答应暂时放过仙鹤,让我去试试。
我安顿好受伤的云儿,背起姥爹留下来的大药袋。为了保护我的仙鹤,十七岁的我,第一次走出了小岛。
4
哈林兄弟带着我,很快来到城头山。只见刚刚修筑好的城墙,像一条巨大的土龙,将城内的首领府和一家连着一家的作坊,绕成了一个紧凑而独立的热闹王国。
我听姥爹说过,过去的城头山,只有十几户人家,以烧陶,酿酒,织布为生,附近村民总爱挑着自家产的粮食,来城头山换取自己需要的物品。哈格统领澧阳大地各个部落后。这里更是成了方圆几百里物品交易的集中地。
来不及仔细感受城头山的热闹,我便匆匆地赶到老首领哈格的病榻前。
哈格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面色蜡黄,双颊浮肿,灰白头发像一推杂草似的散乱在脑后。传说中勇猛无敌气贯长虹的大首领,此时已被病痛折磨得气若游丝,全无了昔日的威风。
看到我,哈格蔫萎无神的眼里露出了疑惑,干枯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哈林凑过去告诉他,我是他们请来的药师,能治好他的病。
二十多天前,正在与两个儿子在府中密谈的哈格,突然感到腹部剧痛,且来势凶猛。哈格以为是触犯了神灵,于是命令下去,每天日出之前,朝东边供奉上全城最好的东西。可如此这般后,病痛却丝毫没有减弱,反倒一天天加剧了。
病重的哈格知道自己无力再理城中之事,决定交出王位。两个儿子中,老大哈林稳重沉着,小儿子哈朗卓智多谋,交给谁呢?哈格想了几天几夜,最后想出个好办法,兄弟俩谁先有办法解除父亲的病痛,就由谁继承王位。兄弟俩请来城外一个有名的巫医,一番念念有词后,巫医告诉他们,城外有一座岛,岛上有一种神鸟,只有喝了这种鸟的胆汁,老哈格的病才会痊愈。
于是便有了湖边的那一幕。
我屏息凝神,用姥爹生前教我的望闻问切,判断老哈格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肾内有少许异物,导致了疼痛与浮肿。沉吟片刻,我取下药袋,调配出药方。
哈格喝了我的药,当天疼痛就减轻了。第二天,晨尿排出了许多小石状的颗粒。到了第三天,卧床已久的哈格气色明显变好,能下地了,还可以吃下大碗米饭。
我治好了老首领哈格的病。
哈格父子对我感激不已,执意要我留在城头山,尽享锦衣玉食。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永远不会离开小岛,因为那里长眠着我的亲人,那里有美丽的仙鹤。
说到仙鹤,哈林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竟漫过一丝湖水也似的温柔。
离开城头山的前夜,哈林特意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熊熊燃烧的篝火边,架着烤得焦香的肉块。大坛大坛的米酒排列整齐,散发着浓郁的香甜气息。
我吃啊喝啊,尽情享受着胜利的喜悦。过去,我抱着大捆的药草喂好了腹泻的小羊,用煮沸的陶片帮产妇切断新生婴儿的脐带,用新鲜苦瓜叶敷好了邻家妹妹额上的脓包……胆大心细的我,为岛上很多人畜解除了痛苦。我相信,这一定是上天赋予我独有的天赋和神秘的力量。现在,我又借助这天赋和力量,为老首领解除了痛苦,保住了我心爱的仙鹤!
夜深了,篝火灭了,我也微微地醉了,忘了今夕是何年。
5
日子恢复了平静。
我仍每天背了大背篓,四处采药草;我还抱了邻居那只母羊的幼崽来养,去采药时,我就把它系在屋后那片山坡上,天黑时再牵回来;我也会像岛上的妇女那样,把生畜的粪便堆到空地里,上面铺上茅草,烧成火粪,这样种出来的玉米粒大又饱满……城头山那边,再也没有差使来拿走我们的猪羊和粮食了。岛上的生活富足而安宁。
岛上的仙鹤,也越来越多了。一只只仙鹤,像顽皮的孩子。我在树林里拾柴时,它们飞来和我捉迷藏,我在湖边洗衣服时,它们悄悄地落在我肩头轻啄我的头发,夜晚来临时,它们还会飞到我的茅屋上,守护我一起入眠......
我一天天大了,常有老嬷嬷来家里,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嫁人。每每这时,我总是低下头去不做声。她们只道我是害羞,咯咯笑一阵便忙去了。
很多日子以来,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梦里,他有一双星石般的眼睛,在我心灵的角落熠熠闪烁,让我怀想,又引我惆怅……那种感觉是什么.我不太清楚,懵懂的我,只是隐隐觉得,一定有些什么,将要来到我的生命。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我在湖边洗衣服,远远看见一叶小船划过来。我呆住了:船上的人,可不正是昨夜出现在梦中的那个?!
他告诉我,他来,是要寻找一个爱鹤如命的女子,和她一起守护这群美丽的仙鹤。他要放弃王位的继承,放弃城头山的繁华,留在这座小岛上。因为,他想每天牵着她的手,看鹤飞鹤舞,和她慢慢变老。
说完,他望着我,眼里是我熟悉的湖水般的温柔。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理所当然。我知道,这一场由仙鹤成就的情缘,将成为我此生唯一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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