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火》: 五个男人的欲盖弥彰，散落一地花生

1999年被誉为杜琪峰的丰收年，《再见阿郎》、《暗战》、《枪火》三部电影作品都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和殊荣。只要谈起杜琪峰和银河映像，《枪火》总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这部投资仅250万港币，时长84分钟，事先没有剧本，现编现拍用18天完成的杰作。

就是这样一部看起来有点太过随意的电影却让杜琪峰拿下了当年的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张耀扬获第5届香港电影金紫荆奖最佳男配角,更是将吴镇宇送上了金马影帝的位子上，这部影片在当时的官方地位可见一斑。

其实早期的香港黑帮片与武侠片颇为相似。其区别只在于武侠片是借用历史的朦胧把暴力、性爱等商业元素包裹起来，用遥远幽深的时间长廊来遮蔽特殊题材对现状的影射；而香港黑帮片则是以一个与主流社会相对立的边缘空间来容纳这种暴力和性爱，其中饱含着对现实的隐喻。

周润发由于在《英雄本色》中的出色表演，使他成为当时黑帮题材影片中扮演大佬的不二人选。《英雄本色》严格来说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黑帮片，它只是张彻武侠片在都市的延续。以《古惑仔》、《监狱风云》为代表的“黑帮英雄片”，是黑社会电影的古典时代。电影主人公虽然经历坎坷，但却一诺千金、豪情盖天，用源源不绝的子弹来解决恩仇。然而这一时期黑帮电影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子弹怎么也打不完，对群演草菅人命，主人公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

有人说，吴宇森拍黑帮电影像李白写诗——肆意汪洋，一泻千里。慢镜头、教堂、白鸽，所有这一切在漫天飞舞的子弹笼罩下给观众营造了一个金庸式的江湖世界。吴宇森解读黑帮题材的方式，对香港黑帮电影影响深远，一时间义气泛滥了整个江湖。使得人人都对香港黑帮的行为方式产生过于简化的理解，以为出来混就是兄弟肝胆相照、惩恶扬善。这满足了一部分感到悲观的香港人对另一个世界的美好想象。

除了枪战以外，香港电影又从现实中找到了其他可以扩展的娱乐元素。比如在全世界别无分店的“黑帮赌片”。代表作品很多，《赌神》、《赌侠》、《赌圣》、《赌霸》……只要能想到的关于赌的后缀修饰词，香港电影人都想到了。这种类型片的热销，说明在香港社会饱含着对涉黑暴富，攫取不义之财的向往。香港电影人进一步在黑社会的现实范畴上加以神话，比如千变万化的赌计，甚至引入了异能人士。对主要人物的塑造，编导尽量在其身上凝聚了人性的光辉和超强的专业实力，开启了黑帮造神的时代。

从这个意义上说，《古惑仔》系列是突破之作，它让香港黑帮从天堂落回地狱。不过虽然贵为旧式黑社会电影的巅峰之作，但《古惑仔》还是没有跳出个人英雄主义的框框。剧情永远是洪兴与东星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展开街头群殴，时不时玩一点自作聪明的权谋，最终由陈浩南等一干主角出来摆平。这一系列给人留下最大印象的恐怕仅仅是陈浩南和山鸡漫画英雄般的街头械斗，以及兄弟间的情和义。陈浩南有句台词给混黑帮下了定义：我陈浩南出来混那么久，全靠三样东西，够狠，义气，兄弟多。总之，《古惑仔》只是一个成人童话式的热血江湖而已。

这些所谓的黑帮片，更多是编导借题发挥以抒发个人浪漫情怀的产物，个人英雄主义在诸如“吴宇森系列”、“林岭东系列”等影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这种一个坏人对更坏的人进行道德审判的黑帮电影时代很快过去，近年来，黑帮电影在类型元素不断分裂重组，以及响应市场需求的积极求变中，已经开始挟带着政治批判、艺术追求、人生哲理等纷繁的主题，进入到了描摹人性的深度。香港观众在黑帮片上不再需要情感认同，他们需要意识认同。

《枪火》影片剧情很简单：大佬遭人追杀，找来5个保镖追查，最终找出幕后黑手，顺利完成任务，保镖之一阿信与大嫂偷情，5人面临抉择。片中大佬文哥在遭枪击之后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昨天我死了，是我自己不走运，没你们的事。坐我这个位子，我早有心理准备。”所谓人在江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部电影的巧妙之处在于大量的留白，极少涉足血腥暴力场面，更多是让人思考黑社会的组织管理与权力模式，以及由此带来的利益分配。所有的精髓都在于观众自己品味，越看越有味道，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

《枪火》片头的自白也等于是当时的电影人对于黑社会的理解：“一天是社团的人，一辈子都会是，就算你金盆洗手，只要社团需要你都不可以拒绝，因为可能有一天，是你需要社团，除非你混不出名堂，又没有仇家，那你可以洗底，脱离社团。替社团办事，其实只是一份工作，不过这份工作有它自己的规矩，而且犯了这些规矩的惩罚不是扣薪金或者开除，而是会丢了你的命。”

《枪火》的内核和古代士大夫的小品文，沈从文/汪曾祺那些隽永凝练的诗意小说一脉相承，并没有太多戏剧化的波澜，电影主要情节里只讲了两件事，抓到狙击手查出主谋并处理，以及伪装逃跑这两段，实际市场也就15分钟左右，寥寥几笔结束，剩下的时间是一些很片段的场景，大家津津乐道的提纸球、荃湾商场静态枪战、和狙击手决斗式的对射，杜琪峰的灵感在这里挥洒，用几场看上去不需要什么成本，但却少有人想到的戏份撑起了整部电影。

杜琪峰后来拍摄的《龙城岁月/以和为贵》系列对于黑帮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层，不只是把黑帮作为一个特殊组织体来看待，而是将其放入了社会的大环境中。在ZF建立初期或者治理不力的时候，大都会依靠黑帮的势力来协助，但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影片中的一句对白是：“ZF把我们黑社会当作是尿壶，尿急的时候想着你，需要你，尿完了就嫌你臭，嫌你污染空气，想着要治你。”

近来香港黑帮片之所以风云再起，就在于其大胆而明确地传达了对现实中的ZZ事件的个人理解，积极地把主流社会与黑帮融合起来，从而极大地增加了黑帮电影的批判现实力度。就像世界不可能只有白天一样，黑社会仍然有着自己的生存空间，不可能灭绝。就像在《无间道2》里黄秋生说得：“别搞事，我们就不抓你。”ZF能做的是与他们合作和制衡，不让一家独大，多个黑帮形成内耗，在打压和维持秩序中寻找平衡点。与此同时，黑帮的对应措施则是更加隐蔽化的犯罪，更加合法化的身份地位。这是新时代香港电影人对黑帮的理解。

回到电影本身，天才般的作品都是自己生长出来，而非规划出来的。自然生长的作品有其内在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使得作品真诚不做作，非常具有感染力。

《枪火》精妙的地方太多：五人组的关系；每场枪战的镜头、站位；演员靠表情、肢体而非语言推动情节。这里只说一个点，三层剧情的推进。

本片其实讲了三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层层交叠，一个故事的讲述中埋下第二个故事的由头，第一个故事结束后，第二个故事开启，前两个故事的叙述中，早已埋下第三个故事的伏笔。在这84分钟里，层层递进，节奏非常紧凑。同时，三个故事又是有因果关系，不会显得叙事散乱。三个故事讲述的方式也有不同，有的是显性叙事，是主线，看的很清楚；有的是隐性叙事，浮在水面之下，通过各种细节暗示；有些甚至连确定的暗示都没有，只能通过常识去推测。

第一个故事是主叙事，文哥雇佣5人组保护自己，并找出幕后要干掉自己的人。因为是主叙事，所以放在台面上说，也是推进故事的主要动因。这个故事叙述的非常精彩，叙述风格很克制。大量的情节推进都是通过演员的表演，眼神的互动来完成。比如第一次遭遇狙击后吴镇宇回来殴打黄秋生，张耀扬和狙击手之间的对决。没有台词，每个人的情绪、想法，情节都是靠演员演出来的，这是好作品。即使《枪火》只是单单讲这一个故事，这种克制，充满大量细节的叙事风格也使得它成为经典。

第二个故事是辅线，影片中没有特别激烈的枪战场面，而更多的是扣人心弦的以静制动，僵持对峙，在气氛渲染和悬念铺设到恰到好处时，突然拔枪怒射，极为刺激。除了枪战以外，影片更注重表现的却是五位“兄弟”的内心戏，片中虽然只有一个女性角色，三分钟的戏，但却是整部电影的矛盾核心所在。在干掉幕后主使“肥翔”之后，因为阿信和大嫂有染，所以要被干掉的故事。（阿信负责接送大嫂，影片中只给了一个雨中车子抛锚的镜头，就延伸出俩人通奸的剧情。）这个故事在叙述第一个故事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外部矛盾转成内部矛盾，5人组在这件事上各有态度，态度不同行动不同，行动不同产生冲突，推进情节发展。不止于剪辑的节奏，对影片中五个人的情绪把控也是极尽隐忍，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豪情壮阔的生死抉择，只是用几个平常的画面，勾勒他们日渐丰腴的情感维系。

第三个故事，张耀扬是文哥安排的卧底。这个没有明显的暗示，论坛很多人通过各种细节推测出来。这个隐藏在故事解释了很多看似不合理的情节，比如阿鬼为啥要在众人面前自导自演干掉阿信。同时，这个潜藏的故事极大丰富了人物的塑造。当知道文哥安排了卧底在5人组，你对文哥的认识是不是有颠覆。全片那种温文尔雅，对手下关怀备至的形象也只是浮于表面的样子。阿鬼的形象也一样，加强了他为人谨慎、谋定而动的作风。

就好像上面这张海报一样，《枪火》五人组的占位极具层次感，电影的叙事也是非常有层次感。这种复杂的层次感是经典作品的特种之一，经典的作品总是可以从很多方面，很多层次去解读。经典的东西不浅薄，因为它和真实的生活一样，充满着细节和复杂。

“你一走，我们四个。”“出来混，一定是要有一个规矩。”有着太多的隐藏剧情，几处有意思的桥段传为经典，两方对峙、踢纸球。简单的故事当中有着各种各样深不可测的角色，阿Mike眼线枪法不可小量，阿鬼手段犀利心思缜密，最重要的文哥外表软弱和蔼却老奸巨猾。导演就这样悠悠地玩弄着人性和道义。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如此评价《枪火》：“导演于黑帮类型片上另创新境之作，气氛与风格冷峻不凡，一众演员含蓄而具神采，隐喻香港人死拼尽忠，复出绝处逃生的灵活精神，配以灿烂悦目的枪战场面，动静对比出色。”

见识了《英雄本色》小马哥的风衣翩翩、《跛豪》吴国豪的黑道浮沉、《古惑仔》的龙争虎斗、《无间道》的亦正亦邪，见识了太多的厮杀和权斗，一部兼顾帮派规矩与兄弟情义的《枪火》既提供低度暴力又传播正向能量，这种另类实在难得。

不同于一般枪战戏的动态感，本片的枪战戏里有着大量的静态场景，枪手通过精准的站位来控制整个局面，表现出强烈的空间感，而通常会出现的猛烈交火，也在本片代以有的放矢的发射，如此发射的短暂动态与站位的长时间静态形成一种节奏感，配合背景音乐的快节拍，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而与此同时，场面却是冷的。这种风格，是前所未有的，它降低了通常枪战戏里的高热与高能，却意外的透露出一种写实感，因为枪手站位的判断，站位间的配合，子弹发射的目标明确性，显然是来自实战的经验。

这是五个男人的欲盖弥彰，散落一地花生的故事。简洁处理、不煽情、写实感，三者齐力使影片从不同层面散发出冷感，这种冷感混合了寂静、残酷、低调、淡漠、少能耗等等，但是综合起来又可被归纳为三个字：杜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