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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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子张》有这样一句话：“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曾子有一个叫阳肤的学生，出任一个地方的典狱官。临行前，阳肤向老师请教，曾子告诉他：“上位的人不以正道治民，民心背离很久，审判案件的时候，弄清楚犯罪的实情，怜悯他们，不要为查清案件而高兴。”

“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是《论语》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即使远隔两千年，我依然能体会到曾子说这句话时的无奈和温情。

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儒家思想的精髓，那就是“仁者爱人”。“爱人”是儒家对人的要求，而实现“爱人”的前提，是人要成为“仁者”。人怎样才能成为“仁者”呢？曾子的这句话给了我们答案：首先对他人有深刻的了解，然后对他人有深深的同情。

生活中，我们不可能悉心了解身边的每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资格去冷对、去嘲弄、甚至去攻击我们看不惯的人。即使没机会去了解一个人，但我们也应该明白，只要是人，一定有他难以启齿、外人无法知晓的苦衷。

曾子说“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时候，在万里之遥的欧洲，柏拉图说了一句意思相同话：Be kind, for everyone you meet is fighting a harder battle.（对人善良一点吧，因为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有着各自痛苦的抗争）

2

年近不惑，我的脾气修炼得越来越好。一方面是自己逆来顺受的能力逐渐增强，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慢慢明白，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苦衷和无奈，都在同命运进行着毫无胜算的战争。所有可恨之人，或许可恨，但无一例外地有着各自的可怜之处。

几天前，妻子和我说了这样一件事情：

一日，妻子在地铁上看到一女子大骂一中年男人。女子大骂，男人不语。周围人起初不解，后来从骂声里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前一日，这个男子在拥挤的地铁上企图猥亵一名陌生女子，在公共场合，他裸露出下体，十分不雅和不堪。他的行为被发现，遭到全车乘客的指责，男子在羞愧中逃离了地铁。第二天，见证过男子不雅一幕的一名乘客，在地铁上又巧遇该男子，或许昨日怒气未消，女子指着男子的鼻子继续骂了起来。

我问妻子，那男子当日在地铁上有做过什么不雅之事？妻子说没有。我又问，女子骂男子时，男子可有对骂或出手？妻子说没有。我继续问，后来呢？妻子说，那男子在下一站匆匆离开。

于是，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不尊重女性，企图猥亵妇女，在公共场合裸露下体，肯定大错特错，应当受到谴责和惩罚。前一日，男子的龌蹉不堪遭到全车厢人的谴责，他颜面扫地，在羞愧中逃走，可谓“罪”有应得。但是，男子第二天在地铁上规规矩矩，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被人认出，又遭咒骂，我反觉得那女子有点“过分”。

男子所犯，是过错而非罪过，当下谴责羞辱即可。那个女孩，视男子如过街老鼠，见一次打一次，遇一次骂一次，没有必要。男子对女孩的指责咒骂，既没还口，也没还手，说明他尚有羞耻心。你怎么知道他的问题不是生理或心理疾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因此备受煎熬，挣扎着同病态的自我奋力抗争呢？如果我那名女子，再次遭遇那个男人，觉得恶心，大可换个车厢，或者，观察男子的一举一动，如果他又做出可耻的事情，再骂也不迟。

说罢，我对妻子说出曾子的那句话：“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我的观点并不被妻子接受，她称我为“东郭先生”。

3

英国作家毛姆，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游轮上，有个男人，炫耀自己无所不知，被游轮上的所有人讨厌。有一个携妻子出游的丈夫，要让那个无所不知的先生出丑。他当众指着自己妻子颈上的项链，叫道：“无所不知先生，你吹嘘你自己精熟鉴定珠宝，我和你打赌200英镑，你看看我妻子的项链，是真是假？”

无所不知先生扫了一眼就说：“这项链是极品真货，价值连城。”

打赌的丈夫哈哈大笑：“你输了，这是假货。你看我像是能买得到真货的有钱人吗？”

无所不知先生不服，凑过来，拿起放大镜，仔细研究起项链。他看了一眼妇人，妇人此刻脸色惨白，惊恐万分，眼神中充满哀求。无所不知先生呆了下，收起放大镜，说了句 “没错，我输了，这确实 … 是假货”， 然后掏出200英镑，给了妇人的丈夫。

妇人长出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无所不知先生。

读到此处，忽然之间，我不再讨厌无所不知先生，因为他是个极善良的人。

4

生活里，很多时候，正确其实不重要，善良才重要。聪明人，尤需善良。缺乏善良的聪明，会变成残忍的刻薄，带给人更大的伤害。善良是什么？善良就是对他人的同情和悲悯，而他人，无论你了解或不了解，你都该明白，他每个选择的背后，都有诸多无奈和纠缠不清的因由。

对看不惯的人和事，只要它没有实质地危害社会，我们不妨知而不言，笑而不语，如此，几近善矣！

5

尼克松说：“你不理解我，因为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

生活中，我们随时随地会遭遇各种看不惯的人和事：有谎言、有浅薄、有粗陋、有鄙俗。你不想容忍，又避之不及。很年轻时，我仗着自己年轻气盛，文采飞扬，就常常口诛笔伐，以我自以为的“正确”，把我认为的“伪善”和“丑陋”撕得粉碎。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多年之后，尝尽了太多“愁滋味”后，除了“欲说还休”，更多的，还有对曾经无法理解的人和事的理解，以及因理解而产生的宽容和同情。每每回想起年轻时因自己“聪明”而做的傻事，带给人的伤害，我都会无地自容，惭愧汗颜。

有人问南怀瑾，如果用《论语》中的一句话来概括什么是“君子”，该是什么？南怀瑾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又问，如果再加一句呢？南怀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年近不惑，我才读懂《论语》，年纪越大，会懂得越多。

子曰：“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然心往之。”

6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的意思，是老天视万物为平等，并没有格外优待谁。或者，换一个说法，天地的爱是大爱，只关乎到物种，但不会关心物种内每个个体的生死苦痛。打个比喻，你关心你自己身体的健康，但你不会在意你身体中每个细胞的生死。

然而，作为一个个孱弱的生命个体，我们有着自己短暂一生的奔波和挣扎，其中的苦痛，只有自己知晓。千千万万你我一样奋力挣扎的人纠缠在一起，换来的是人类这个物种千万年的延绵不绝。

7

今天是美国的感恩节。在这个的日子里，让我们心怀这般感激：我们彼此是亲人，朋友，亦或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他人内心的无奈、痛苦、和挣扎，但我们彼此心怀善意，努力给予对方最大的宽容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