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我开启了一趟登山之旅。现在，我已下山，在村口等车。
天空中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落到山上，落到路上，落到衣服上，落到手上，然后倏地化掉，仿佛从没有来过。你永远不知道，从哪一片雪花开始，这一片白茫茫会冰封整个大地。
公司快倒闭了，几个朋友起初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慢慢不闹了；我送走了女友，或者说成前女友更合适些，她已经选择分手；迎接我的，是外祖母过世的消息，是那个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外祖母。
独自去进山总能让人忘记烦恼，你无法心不在焉地去回忆那些糟心事。你必须仔细观察周遭环境，审慎地评估自己的体力，以免因疏忽或身体透支而发生危险。一次不慎崴脚就能让人被困山中，生死难料。一切必须小心翼翼，这使人有机会更细致地看这片天地，发现一些细小的美好，比如石头缝里的小草。等到体力耗尽后，又能生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期许，比如洗个热水澡。
经过一天的徒步，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山脚下等车，没有目的地，来了车便上就好。只是乡间的巴士，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这种车可能每小时一班，也可能一整天只有一班。你不知道车到了哪个位置，也不知道是否错过最后一班。直到黑色的山尖和天空融为一体，我确定我必须在这个村子里过夜了。
一只倒霉的流浪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之所以说它倒霉，是因为它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走过来时叮当作响。它竖起尾巴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又用脸贴在我的鞋面上打滚。换做以前，这种来历不明的动物，都会被我打上脏兮兮的标签，然后敬而远之的。不过它应该也是太过孤单，才会跑到一个陌生人身边来吧。我蹲下来抚摸它的头，它就扬起脖子往上够，想要被摸得更多。我用左手去挠它的下巴，它发出咕嘟咕嘟的呼噜声，十分享受。我站起来拍拍手朝村里走去，它仍然跟了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猫已走到我前头，高高竖起的尾巴，像一根光秃秃的旗杆。路旁矮房透出昏黄的灯光，一扇扇门都紧闭着，尽是寻常的人家。沿着村里的小路走到尽头，猫顺着墙角忽的向左一拐，消失在夜色中。我朝左一望，猫已跃到前面的矮墙上，一双眼镜闪着淡蓝色亮光，回头望着。我注意到它时，它已跃到墙里。
稍远处的幌子上挂着几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摆动，隐约可以看见客栈两个字。我快步走到近前，对开的木门虚掩着，门上的漆已经剥落了不少。我正打算推门，门嘎吱一下开了半扇。一个驼背老太婆探出半个身子，问道：“住宿？”
“嗯，住宿。”
老太婆把我让到院内，继续说道：“床位五十，标间一百二。”
“带我看看吧！”我四处张望，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微信支付宝应该都没戏，手里的现金也没多少，我盘算着。院子里光线很暗，石板的地面似乎不怎么平，我紧紧跟着她，以免碰到沟沟坎坎跌倒。她打开一间屋子，在墙上摸索了一下，房间亮起来。
“这个是大床房，和标间一个价。隔壁就是标间。可以按床位收，也可以按房间收。厕所在屋外……”
“这个……”我打断她：“现在也没什么客人，床位和标间没什么区别吧？”
“床位五十，标间一百二。”
“我要一个床位，就住这间房，五十，可以吗？”见她没回答，我补充道。
她抬头瞅了一眼，撤走了一套枕头被子，将剩下的摆在床中间。
“有本地特色的竹筒酒，十五一个。”她抱着枕头被子开始推销。
“要一个。有吃的吗？”
“没有。”
她带上门离开。趁她离开的间隙，我放下背包，翻出一张五十，一张十块，用五个硬币压好。纸币沾染了汗水，没精打采地瘫着。我坐在床上，开始啃干粮。
噔噔噔。我打开房门，接过竹筒掂量着，分量不小，不过颠来倒去都没找到瓶口。
“别晃，酒会醒的！这酒是竹子刚长的时候灌进去的。用筷子捅开竹节喝。””她摸出一根筷子示意道。
“懂了。”我指了指桌上那堆钱，她攥着钱离开。
我把酒搁在床头，检查完房门，脱掉外套，一头倒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辗转几次，我忍不住抱起竹筒，紧攥筷子着捅下去。啪！竹筒里的酒溅出几滴，酒香四溢。我舔了舔筷子上蘸的酒，暗自窃喜，这十几块花得不算冤。只是一个人可不易喝完这么多，一闪念脑子里又浮现出和她一起喝酒的日子，不禁哑然失笑。我捧起竹筒，只觉得暖流入怀……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体开始发冷。半梦半醒中我想起自己澡还没洗，灯似乎也没关，眼前很亮。我纠结着睁开眼睛，发现吸顶灯变成黑色，周边的天花板逐渐破碎，碎片被拉扯着卷入，形成一个更大的黑色漩涡逐渐陷下去。我猛地清醒过来，预感自己也将被吸进那个黑色的抽水马桶里。我试图抓住点什么，回过身却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我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
看着自己慢慢远离床上的身体，世界开始旋转，慢慢变成一个光斑，一个光点，然后消失。周围是完全的黑暗。我试图呼喊，却听不见声音；我试图抓住一些什么，却根本感觉不到手；我试图醒过来，却也是徒劳。时间不再流淌，空间也消逝在黑暗中，我不再尝试挣扎，情绪重归平静。
冥冥之中，一个光点出现，像萤火虫一般飘忽着。这光点在靠近，或者在变大，逐渐变成光斑，又变成盘子一般大小。这白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将我吞噬。然后，光芒逐渐暗淡，颜色重新填充了世界。
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山林之中。我努力听着，终于听见微风拂过树叶的窸窸窣窣，听见不知所踪的鸣叫。我努力嗅着，终于嗅到清晨树林的气息，嗅到泥土混着枯叶的味道。感觉不到身体，给人一种异样的轻松，我开始在丛林里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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