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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里游走

她,在心里游走

作者: 留一缕清风 | 来源:发表于2018-08-19 02:20 被阅读0次

          七月,在家乡的农村,到处充满了淡淡的哀伤。按祖辈们传下的规矩,要接过世的亲人回家了。大丫想起了七月最后一天出生的妈妈——桂香,脑袋里就冒出无数关于她的电影镜头……

        米粒般的桂花开始绽放了,她们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迷人的身姿,在片片绿叶下静静地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在这馥郁的香气里,一个倔强顽强的小生命朝明亮的世界走来,她,就是桂香。

        桂香应该是来人间接受历练的小魔仙。刚出生,桂香就生了病。望着小脸黑黄不知含奶头的她,一个自认为懂法术的姑婆对泪眼婆娑不知所措的桂香妈说:“耐心给她喂点米汤,如果这段时间有个人死了,她就能活。”不久,附近一个老人死了,小桂香也真的在米汤滋润下,活过来了。若干年后,桂香患了重病,她却很满足地说:“我是多活了这么多年啊!刚出生就不能活的,有人让条生路,让我活过来了;年轻时得胆囊炎,迟一晚就没命了,孩子爸又给我把命抢回来了……”

        小桂香是个勤劳善良的孩子,这种勤劳和善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勤劳和善良,使她获得了做人应该获得的尊严和敬重。小小年纪的她,会走路后就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学做事。当弟弟妹妹们像一串葡萄似的接连出生后,桂香就成了妈妈得力的小保姆。当妈(党员)奶完孩子风风火火下山去进行革命工作时,桂香就学着妈的样子在家里给小不点晃摇窝,当摇窝里的娃哇哇大哭不止时,就给她(他)喂水或米糊……小小的桂香做这些事时就像一位母亲,心里充满了慈爱,这是现在的孩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她带大了大妹带大弟,带大了大弟带小妹、丫妹、幺妹,只有最小的弟弟没带到,因为,她出嫁了……在弟弟妹妹的心里,桂香就像他们的第二个娘。

        小桂香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长到可以读书的年纪,她进入学堂读完一年级,认到几个阿拉伯数字后,就再也没去了。在学校里,除了和小伙伴们在地上玩小泥球,看大人们今天批斗这个,明天批斗那个,老师们几乎没上课,读这样的书有什么用呢?不如在家里看着妹妹弟弟,爹妈出门去劳动,他们被关在家里,不知是不是又去捡地上自己拉的屎吃呢。年幼的桂香,高高兴兴地呆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不想去学校。知识的作用她压根儿不知道。当大妹憧憬着背书包去上学时,当生产队长的爹说:“读书有什么用呀?你学学你姐,在家里当孩儿娘照顾下面的弟妹,桂香就可以去田地里做事了。”大妹呆呆望着桂香,眼里噙着一汪亮晶晶的水。看着大妹那乖巧渴望的眼神,桂香心里酸酸的,她跑到妈面前央求着:“妈,我不喜欢读书,可以干活。妹想读书,你让妹去读书吧!家附近地里的事我包,家里的弟妹我看着。”“桂香从没向我们要求过什么,她也从没像其他孩子借读书为由偷过一次懒,这次替大妹求读书,答应了罢!”妈和爹商量,“她今后也不会说咱们偏心,只让妹妹读书,这是她心甘情愿的!”既然妈同意了,爹也只好默许。每每看着大妹像蝴蝶一样飞向学校,桂香脸上就会漾起笑……

        在几乎人人都缺衣少食的年代,桂香带着全家人节衣缩食为她准备的嫁妆:一对红漆柜子、一对红漆箱子、几床新被褥,高高兴兴地出嫁了。一贫如洗的海洲家里,因为她的到来,增添了不少喜色。被太阳晒得黝黑又结实的桂香看着白净瘦弱的海洲,打心眼里爱怜,完全忽略了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的事实。她想,我带有摇钱树呢。她心里哼起了小时候爹告诉她唱的古老歌谣:“摇钱树上两个叉,每个叉上五个芽,摇一摇,就开花……”

          桂香嫁给海洲后,她和海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要扛起家里的重担了。桂香和海洲商量改变家里现状:“屋里的事有我,你别担心,你要出去找条挣钱的路子,我们俩靠在队里挣工分是养不活家里的老小的。”桂香,一个只读过几天书的女人,没有知识,却有头脑,她用实际行动证实了很多含有真理味道的话,比如:女人,是一个家庭的风水,勤劳智慧的女人,就是一个家庭的好风水!再比如,一个女人,影响三代!当桂香来到海洲家后,海洲家悄悄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春天,当邻居们吃完了仓里的粮食,四下里寻找填肚子的东西时,桂香给家里的老老小小能用甑煮上满满一甑白米饭,以至于她的孩子到别人家吃不惯拌了红薯或其他杂粮的饭……夏天,桂香像个陀螺似的在稻田里转,帮完这家割谷,又帮那家插秧,然后大家一起涌到她的田里如风卷残云般帮她把稻田搞定……秋天,金黄的稻谷晒干扬净壳,被桂香过完秤,然后锁进仓。桂香盘算着,这些谷,每个月可以撮多少出来打米,每天可以匀出多少米来做饭,怎样计划才能吃到接新谷呢?冬天,当北风像刀子一样在空中翻卷时,桂香已带着孩子们把捡来的树根、耙来的松针、砍来的灌木把子在屋前屋后码成了整齐的柴垛子,让家里的儍幺幺帮小脚奶奶和腿脚不灵便的婆婆守的火坑不断添柴,不让她们冻着……在桂香的安排下,老人们挨饿受冻的日子渐渐远去了,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

          桂香抱着和海洲一样的心思:不生儿子不罢休。和搞计划生育的大队干部玩一番躲猫猫的游戏后,她终于生了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生孩子的痛楚还没散尽,她又感到了肚子痛,这种痛,一直扯到心窝,痛得呕出了黄色胆汁,仿佛要把五脏六肺都吐出来。海洲赶紧把她弄到县医院,直到割了那个被结石磨得快要穿眼的胆囊,桂香才从鬼门关逃回来。此时的她已不再是生龙活虎的,她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想家里的儿子。当她从医院一回到家,看见两丫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听着小儿子在被窝里轻轻如猫咪般的细哼声,她忘了病痛,又开始忙活起来。早上,天刚泛鱼肚白,院子里就能听见她唤大丫的声音:“姐儿,起来把饭弄熟啊,我到湾里锄草去了!”大丫这时虽然还是迷迷糊糊的,但也不得不起来。如果起迟了,桂香除完地里的草回来,没饭吃,就又会饿着肚子跑到附近的菜地或稻田里去干活了。

        桂香干起活来真是顶呱呱。她个子矮小,做起事来却飞快。到大丫记事的时候,田地已承包到户,家里人口多(三个老人三个小孩),桂香和海洲一商量,就用一块肥沃的田换了别人家不愿要的山湾湾里那块日照较少但面积大的田,他们想,只要用心栽种,就能多得点粮食。田地多了,可是真正的劳力就只有他们俩呀!海洲还时不时要去各集市收货卖货,起早贪黑忙活田地主要就是桂香的责任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种着双季稻,每到“双抢”季节,稻田里就展开了劳动竞赛。看,一大片一大片耙得平平整整的水田,上午还闪着耀眼的亮光,当几个戴着草帽,挽着衣袖,卷着裤腿的人挑了一担担翠绿的秧苗来后,死寂的水田就开始热闹了。先被均匀地扔上一把把用稻草捆好的秧苗,然后,两个插秧的人(一般是小孩)拿着一根两端拴着短木棒的细长绳索先下田,一人拿一头木棒,往田的两头走,到田头后,从最边上开始,沿田头等距离插好十棵秧苗,然后把手里的绳索互相拉紧,紧挨最后那棵秧苗把拴着绳索的木棍稳稳插在泥里,最后再沿绳索等距离插好一长排秧苗,这被大人们称为“打索子”。一块白花花的水田,一索子一索子被打完后,就如一块大大的白底绿条纹布,那一把把矗立着等待解开的秧苗,就像一朵朵绽放的绿花。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水田里的劳动竞赛也就正式开始了。当大丫还小得下到水田里挪不动步时,桂香就带大丫到田边看大人们插秧。只见她拿了一把秧苗,先迅速扯掉捆扎的稻草绳,蹲下身,左手拿一把,大拇指精准地分出三四株,右手瞬间接过捏住苗根插进泥里。桂香的双手像织布的梭子,快速移动,腿也不停往后移动,在她经过的地方,一棵棵秧苗前后左右距离相等,精神抖擞地挺立着身子,就像穿着绿军装的小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每当看到桂香第一个插完一拢退到田头,大丫就会兴奋地大叫:“✘叔叔、✘丫丫、✘姨姨……加油啊!我妈把你们关住了(赢了)。”那时的大丫,对桂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在她印象中,妈妈没有一次被别人关在秧田里过,如果当时有人颁发“劳动能手”的奖状,肯定都会被她妈囊括。

          不知是胆囊割除后没休好,还是当时的医疗条件差,桂香落下了病根——胆囊常常发炎,一发炎她就痛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呕黄绿色胆汁。由于生儿子被罚款,给桂香治病,海洲做生意的本钱用光了,再加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桂香又常常生病,海洲也没人心思做生意了,他决定和桂香一起种地,家里一下子拮据起来。当大丫和弟弟妹妹们陆续走进学校后,每到开学季,要交学杂费了,家里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时候的桂香,多希望大丫和当年的她一样,能主动说不喜欢读书呀!可是,大丫偏偏喜欢读书。看到每学期末大丫欢欢喜喜捧着奖状回家,桂香的心里又酸又甜,就像吃了她和海洲在包谷地里栽的橘树上结的那种黄中带绿的橘子……想到那一颗颗橘树,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春天掐芽打药,夏天打药除草,她和海洲一丝不苟地忙着,盼望着秋天橘红满枝头……

          海洲总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督促孩子在学校努力。“如果留级,如果没考上……你们是别想复读的,就回家帮我们做工。”每当这时,桂香就默不作声地拿把锄头或背个背篓,不管外面是倾盆大雨还是毒日当头,都往外走。大丫在假日和放学后常常和他们一起搞劳动,在大丫眼里,父母不是劳动,他们是在挑战极限——身体扛饿、扛热、扛累的极限。每次跟着桂香走向地里田头的时候,大丫就想,一定要读书,否则会累死在田头的……大丫抓住在校的时间用心读书,一放学就主动帮爹妈搞劳动,巧妙地堵住了桂香想唤她回家的嘴,当大丫顺风顺水考上了师范,端上了铁饭碗,桂香的脸上溢出了难得的喜悦……

          橘子树终于可以为家里做贡献了。桂香把金子般闪闪发光的橘子从绿叶中细心剪下,轻轻放进竹篓,一篓一篓背下山,倒进箩筐,海洲从山脚再一担一担挑回家。找到价钱比别处高那么一分或几分的贩子,就赶快把贩子请进家门,让他们过目家里那堆像小山的,一色红艳艳的拳头大小的橘子,另外那堆更大的大小不一青黄不一的橘子就寂寞地望着他们讨价还价。二姑娘清楚地记得,当桂香把厚厚一叠钞票交给刚考上县一中的她拿到学校去时,忍不住嚎啕哭了:“娃呀,这是我和你爸手上肩上的皮换来的呀!”桂香那涕泪纵横的脸深深地刻在了二姑娘的心里。后来,二姑娘和大丫回忆当年的情景时,鼻子酸酸的:“每当在学校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妈的泪眼就会让我忘了饿……”谁也不知道倔强的二姑娘是怎么熬过高中那三年的,她用深深的自责鞭策自己努力、努力……

          当亲戚想给当兵的儿子和军医的闺女搭鹊桥时,桂香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要不得要不得,听我说原因。一是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别人家有钱,我们不能高攀,免得孩子受委屈。二是我好不容易生的儿子,结婚后随了有钱人家,离我那么远,我是不是白生了?”理由之充分,态度之坚决,让人无话可说。当儿子回到身边后,她心里特别踏实,在她看来,只要勤劳,在哪里都不会挨饿,没有工作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她看来,孩子在身边就是福!

            当大丫和弟妹不用再向桂香和海洲伸手要钱了,回家时塞给他们钞票,交代他们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起早贪黑地干活。每每这时,海洲总是把头扭到一边,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我们有。”于是他们就去找桂香,想塞给妈。他们一边塞一边哄:“你们自己在场上(集市)买点想要的东西,我们买不好……”她就一边拒绝一边看着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埋怨着:“你们上次买来的东西都还没吃完呢,又买这么多,下次莫买了!”那抱怨声就像唱歌似的,悦耳动听。当看到孩子把钱塞进了她的衣兜,她就像打架似的要掏出来,看孩子要生气了,她就赶紧慌张地离开,又去脚不停手不住地忙碌,仿佛她还是个手脚利索的青年……

        桂香是个操劳命。自己的孩子不用她操心了,她就总想着她的弟妹们,尤其是那个从小被爹妈娇惯了的大弟。“弟儿一家三口去外地打工了,他山上的橘树不会死吧?那些橘树结的果好吃,能卖高价,不能让它们死掉,死了他们回来后咋办?”她和海洲商量着,决定把大弟山坡上的那片橘树也看起。她忘记了自己已快花甲……

        桂香心地柔软。那年冬天,天很冷,乞讨的人特别多。家里的谷被邻居借去了没还,大丫撮谷打米时,发现快见仓底了。现在看到那些来家门口乞讨的人,大丫不知道是该给他们用手抓一把呢,还是像以往一样用碗舀上一碗,就跑去问妈。桂香愣了一下,望望门口蜷缩着的拄棍老人,她径直走到米缸前,照缸里不多的米,利索地舀了大半碗……

        桂香尊敬长辈,与邻居相处得很友好。每逢节日,她总是会为孩子们做点好吃的。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桐子叶粑粑,油炸麻花香喷喷的酥肉,甜得腻人的醪糟和红薯糖,那些东西都让孩子们垂涎欲滴,有着让人无法割舍的魅力。可是,这些美食的第一品尝者往往是院子里的大奶奶和其他邻居。每次大丫端着好吃的东西给大奶奶他们送去时,她就盯着那些形状漂亮的东西使劲把口水往肚里吞,然后慢慢挪动僵硬的双腿。等把东西搁在人家桌子上了,马上飞似的跑回灶边……桂香的慷慨当然也赢得了邻居的回馈,她们做了好吃的,也总是不忘桂香和她的孩子们……桂香和邻居们互相串门,随意得就像一家人,院子里除了欢声笑语,从来没发生过争吵……

          一个金秋,桂香发现自己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好像长胖了,又好像不是胖。她犹豫了好几个月后,问海洲:“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有点不舒服呢!”海洲赶紧带她到县城,要大丫带她去医院做扫描。扫描完后,医生问桂香多大年纪?肚子痛不痛?桂香说:“六十几了,肚子不痛,就是腿有些痛。”医生看看她说:“你的手术一动就要做两处,一是塞满了结石的胆管,二是肚子里的那个瘤。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不痛就不动它们。肚子痛了马上就到医院来。”桂香一听,马上说:“谢谢了,我肚子不痛。俺媳妇快生双胞胎孙子了,我还要照顾她们,现在动不得手术呢。我肚子痛了就来……”看着桂香那害怕的神情,想到家里的实际情况,大丫黯然……

        再过一年,孙子长大了,桂香的瘤也长大了。有一天, 她爬到山坡上下橘子时,感到了瘤带来的痛。桂香进了医院,这次,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治疗,切除了那个几斤重的家伙,可是,那不是什么好家伙,医生把家人喊到办公室……海洲呆了,儿子呆了,接到电话的大丫呆了。晚上,看到满面笑容的急匆匆赶来看自己的大丫,桂香轻轻地说:“我问你爸我是不是得的癌?他不耐烦地说,是是是……”大丫楞了一下,想了想说:“我问了爸呀,他说是良性的呀,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桂香笑了,笑里包含着镇定和从容……当大丫疑惑地问爹是不是告诉了妈实情,海洲虚弱地笑着:“这老妈子,鬼精,她骗你的呢,我交代你们别告诉她,我自己会说吗?”

        术后的桂香极度虚弱,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倒。她不能接受放疗化疗,大家也没告诉她实情,她弱弱的眼神看着病床前陪伴的孩子,眼睛里满是疼爱;她在海洲面前撒娇,轻轻地唤他“老家伙”;她挑剔食物的咸淡,大丫哄她吃蔬菜汁她也不听……这段时间,她就像个受宠的娇纵孩子,没人和她顶嘴,没人嫌她啰嗦,没人等她做事了,她终于得到一辈子没享受到的优待……

        2017年腊月18,那是个天刚放晴的冬日,桂香的眼睛渐渐浑浊,眼皮无力地搭拉着,喉咙里发出的微微轻响渐渐消失,她躺在儿子的怀抱里,刀削般的脸白净极了,在满屋孩子的目光下,在悲痛的呼唤声和啜泣声中,她安详地走了,只留下一脸慈爱……

          七月,桂香来了么?又走了么?走罢走罢,反正,她走不出孩子们的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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