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最真不过婚姻。所谓婚姻，最终不过最贞，而最贞，不过“故剑情深”！

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是能理解的吧，为帝王者，那把椅子哪那么好坐，无化身为魔的手段和心性，焉能得守？概括来说，自古君王得龙椅途径不外乎有二，一是爹给的。问题就在于此，但凡能坐上且守稳龙椅的爹，他们其实已经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爹了，他们得先是雄霸天下的君王，他们当然想要江山代代万年长，所以儿子们莅临人世之初就开始严苛至近乎残酷的洗脑教育和血腥操练，最后杀出一条血路的那个才能得承大位，至于半途殒殇的，其生来使命就是新君王的磨刀石；二是自个打下的江山，那就更不用说了，不化身为魔，如何守得住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亲至父子兄弟，密至股肱之臣，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凶猛的敌人，他们如同草原狼在雪夜里的守候，随时随刻准备着那致命一击——败不过一死、谁无死？可万一的万一，大功得成呢？天下尽归囊中，雄霸天下天之子，诱惑不可谓不大。

    所幸，乌泱泱来去红尘，却总是会有那么一半个例外。

1

    那一年，大汉帝国君主汉昭帝刘弗陵崩。刘弗陵，汉武帝刘彻之幼子，其母乃极尽恩宠的钩弋夫人赵婕妤（后被汉武帝决然赐死，即立子杀母）。刘弗陵八岁登基，在位十三载，享年二十一岁。少年皇帝刘弗陵聪慧果断，颇有作为，只可惜英年早逝，且无后嗣，“百姓充实，四夷宾服”中兴之象卓然的大汉王朝呼啦啦大厦将倾。权力是撒旦一样的存在，任你是创世纪之初如水清澈的亚当也难抵诱惑，自古使然，多少人为之摧眉折腰，为之痴为之狂，为之生为之死，权臣如此，帝王更甚。刘弗陵挥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地走了，徒留下大好山河——有主而风华绝代的女子尚且逃不脱被追逐、被抢掠、被蹂躏的命运，况乎无主的江山！

    于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霍光把持了一切朝政。虽无加冕，却已帝王——古人之可爱就在于此，权力颠峰纵横驰骋，自己分明已坐拥了天下，却偏不登基，偏挑个宗室子弟让他继位。若是今人，要权不要脸才是常态，推出的虽为傀儡，可到底是皇帝，头顶有了这么一层天与没有这层天是完全不一样的。霍光这厮的可怖更在于，亲手推出新帝，过不到几个月看着不顺眼说废就废，跟小破孩过家家似的，屁大点事儿不高兴了甩一句“不跟你玩了”就单方面宣布剧终——邻近的、能看上眼的、能玩到一起的小伙伴有多少，如何当得住这般挥霍？霍光童鞋终于没得玩了，差不多的宗族子弟都叫他玩残了、玩完了。于是，他的目光开始转向民间。

    汉武帝时期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攘夷拓土、国威远扬，与此同时不少远支皇室成员落难。旧时王孙，家徒四壁，无根无基，一碗饱饭差不多就能指东不敢往西了吧？更何况抬举为帝，从此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刘病已被霍光锁定。

2

    斯文俊秀、少有才名的刘病已，即史书上声名赫赫的汉宣帝刘询，汉武帝刘彻之曾孙——抛弃小伙伴这种事，跟许多别的事一样，再怎么迷恋、上瘾，终有厌烦、厌倦时候。估摸着霍光童鞋也玩累了，想停下来。所以这一次，他认真了；不是一般的认真，是非常态、非常规的认真。于是，他又作导演又作编剧、策划、剧务，并亲自出马担任主角，作了一回“帝尧”。帝尧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打包嫁给平民舜，是因为俩字：看好。帝尧之所以看好舜，一是这年轻人有个好名声。有个被大众普遍认同的好名声便意味着不可限量的前途、无限种可能的前途；二是出身干净。干净到连亲爹都是成就其好名声的坏典型。出身干净到众叛亲离、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程度，便意味着对温暖与爱无上限的渴望，这近乎痴狂的渴望可衍生出“但为君死”的深度感恩，即所谓“一饭之德必偿”、“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知恩图报结草衔环”；三是单身。单身是必须的，单身的年轻人才可以让没能有合适继承人的上位者动心并且行动——自个儿子不能、不行，别人家儿子有行的啊。要将别人家能行的儿子变作自家儿子，最省时省力、最高效高超的法子当然是“贤婿”了呗。自古女婿乃半子，更何况不只许以佳人，还许以高位。佳人换半个儿子，高位再换半个儿子，俩俩相加，全须全尾的儿子妥妥的了；四是优秀。不优秀焉能入上位者法眼？红尘滚滚，爱哪滚哪滚，这个无须赘言。问题是，帝尧之所以为帝尧就在于，他一直在被模仿但从未被超越，霍光童鞋就玩脱了。

    不能不说，霍光这厮眼光还是很毒的。他费尽心思于盘根错节的皇室后裔中打捞出来的刘询，除单身一条不符合之外，几可与帝尧慧眼相中的帝舜相较了。帝尧是稳健型投资者，他貌似将所有鸡蛋（女儿及帝位）一古脑装一个篮子（舜）里，可他有绝顶手腕、布局、能力、智慧，心里有杆称于是一切尽在掌握中。霍光是激进型投资者，如同当今诸多年轻人，做梦都要成功成功，脚踏实地时时天天月月年年努力向成功一寸寸靠近？哪里肯！最好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天上真掉下个林妹妹，也不可能那么精确精准妥妥儿直接掉怀里啊，兴许前了后了、早了晚了，不得抢上几步才能抱得佳人归？也或者，得闪几步以求立锥之地，不然直接砸脑袋上闹不好会要了小命儿的——这叫做血本无归。

    霍光就干了场血本无归的买卖。

3

  “巫蛊之祸发生时，襁褓中的刘病已也被收系郡邸狱。后遭赦，被祖母史家抚养。后汉武帝下诏掖庭养视，并令宗正其属籍，刘病已于是被养育于掖庭。元平元年（前74年），刘贺被废。七月，霍光等大臣将刘病已从尚冠里住处迎入宫中，先封为阳武侯，随后继皇帝位，时年十七岁。”——霍光这厮既想高收益，又不肯担风险。规避皇权下的高风险，当然是把皇帝本人变成自家的——帝尧这点就做的忒漂亮。霍光也想像帝尧一样赢得的漂亮，于是他义无反顾要把刘询变成自家女婿。可问题在于，女婿与女婿是不一样的，帝尧那女婿千古绝唱，霍光凭什么复制、超越？  

    激进型投资者，时机成熟条件允可要上，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允可创造时机、创造条件也要上。霍光的激进史上无两，他坚定地要将刘询变成自家的“贤婿”，他坚决地要刘询娶自家小女儿当皇后。那时候，朝中百官皆是霍家门下，一边倒的舆论威压。

    年仅十七岁、毫无根基的汉宣帝刘询是怎么做的呢？

4

    汉宣帝面对所有人的逼迫、逼婚，默默地下了一道诏书：“我有微时故剑，不能弃之。”

  “微时故剑”，是指刘询飘若浮萍在民间艰难生存时候的结发妻子。

  “不能弃之”，就只四个字，平常到近乎平淡的叙述，却如同弦上箭矢，一个刹那就在身体深处了——这深，直抵人心，直抵史河。政治权谋鲜血淋漓的史河中，这是最和风细雨的诏书，这也是最惊心动魄的诏书。

    刘询，史书上唯一在即位前受过牢狱之苦的人。他首先是一个真正的男儿，是亘古未有的、响当当的男儿；其次才是汉宣帝，才是“吏称其职、民安其业”的伟大帝王。史河中，有煮食妻子鼓士气的将军，有抛弃糟糠求富贵的状元，有穷困潦倒卖妻的百姓……能共贫贱不能共富贵的夫妻，简直跟头顶的星空一样密布——要知道，霍光之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打回原型还算是客气的；捏死一个他，也不过是捏死一只蝼蛄而已。

    可他还是做了。

    爱到最贞，不过如他：“我有微时故剑，不能弃之。”平凡百姓时，她是他的妻；贵为帝王时，她还得是他的妻。贫困窘迫吃糠咽菜时，她不嫌不弃；富贵荣华锦衣玉食时，他不弃不离。世间最贪心最柔暖，莫过于张爱玲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世间最餍足最坚贞，莫过于刘询的“微时故剑、不能弃之”。

祁云，擅散文，善评论。专注于家庭教育、写作辅导、华夏大语文教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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