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雷特像一扇门,让我们走进自己的灵魂,然后走下舞台、坐在观众席上,看舞台上我们自己的影子和受罪受累的心。
怎样开始写这个,我想了足足有五年多。
我想写活在话剧舞台的哈姆雷特。
2010年,我们一众吃货去看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1990》。这一年,看了林大导的四出戏:《窝头会馆》、《茶馆》、《建筑大师》和《哈姆雷特1990》。
《哈姆雷特1990》看完,我出来时脑中只有一句刚才的台词:“我的思想,就是我脑子的伤口,我要成为一个机器”。
相比《建筑大师》里的傲慢自负但内心孤寂的索尔尼斯,哈姆雷特作为丹麦的王子却好像把姿态放得更低,他如同每一个青春期的年轻人,仿佛一个忧郁的诗人和敏感的小动物。
他拥有比索尔尼斯更加善良而高贵的心,而那些善良似乎也将他们的勇敢埋葬。哈姆雷特,这个机器哀伤、矛盾,充满情感。
《哈姆雷特》和《建筑大师》一样,整出戏也是把自己的坟墓挖开,把自己勇敢掏出来,然后重新躺进去。陈丹青说,每个人的未来都是坟墓,而坟墓的未来就是被挖开填平。
包括我在内的一般人,大体只是在想如何生活——如果有其他想法的话,也是想如何活得更好。哈姆雷特应该也是如此,如果他的父王不死,母后没有嫁给凶手——他的叔叔,如果在那个月色朦胧之夜,他没有遇到他父王的鬼魂,他是不是会慢慢放下伤痛、怀疑甚至仇恨,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王子,和奥菲利亚结婚生子,从此过上有房有车的幸福日子呢?
但是生活没有如果。他的父王被叔叔杀死,母亲嫁给了仇人,老丹麦王的鬼魂披挂全身甲胄而来,使得夜色愁惨,使得一群天性愚蠢的人心旌摇战地思索着他们不能了解的事。
我相信哈姆雷特同学不曾看透死亡,但任何年代的高贵人总是不屑于向死亡低头。我相信他曾经动摇过,为了那他本来可以过上的安稳日子。歌德可能因此才说他不配报仇,不认为他是个英雄。而我恰恰觉得,这才是这出戏伟大的地方,也是哈姆雷特可爱的地方。
这出戏写得漂亮动人,在伊丽莎白时期如此,在现代仍然如此。
这是最具有自觉意识的剧本,文艺复兴艺术、铺张、知识以及罪恶的气氛笼罩着这一出戏。莎士比亚把哈姆雷特写成了生活里的人,而不大可能对他作充分的解释,整出戏又不单是为了歌颂勇敢和善良,却通过哈姆雷特探索着人行动和思考的大脑的全部问题。
林大导的舞台设计,是对主题恰如其分的表达:浓墨涂鸦的背景,忽而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忽而是茂密婆娑的树影,低低的大电扇仿佛昂贵精致的吊灯,又像磨刀的利器让人心寒。王的宝座是一个老式理发椅,王不过是一个随时等待挨刀的人。整个皇宫就像个坟墓,王公大臣这些行走在其间的人,活像坟墓中的枯骨,又像是孩子偷偷跑进坟圈子里过家家。
这样的背景颇有文艺复兴的味道,却又以现代的手段使皇宫显得更加阴森黑暗。这出戏就是一个挖坟的过程,恐怕挖的人却有时会搞混自己是在坟里还是在坟外。
为什么空气稀薄让人窒息,为什么胸口冰冷失去了温润,为什么好人都成了疯子而罪犯高坐庙堂发号施令,为什么所有人都崇尚善良,却闭上双眼成为中间派、同时又阻止任何人醒来?或者干脆站在了对立的阵营,成为了无耻的帮凶。
一个一个的问题困扰着哈姆雷特,他不像李逵那样“管他鸟甚,先吃俺一顿板斧再说”,也没有“毫不犹豫”地选择正确的道路,但他的矛盾使他更加动人。他是我们和自己的连接点,哈姆雷特像一扇门,让我们走进自己的灵魂,然后走下舞台、坐在观众席上,看舞台上我们自己的影子和受罪受累的心。
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剧场门关上了,我们还是在剧里游荡,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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