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04

陈万金扶他爹坐下，这个曾沾花惹草的男人慢慢熬成了老头。他眼中无光，大概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陈百里的脸色像白菜叶一样白中泛绿。陈万金从束布口袋里掏出娘剥好的花生米让他尝尝。“爸爸，这是我娘去外庄跑了十多里路才淘出来的花生，你尝尝，香哩很。”

陈百里吃了一粒花生米，心里五味杂陈。到底还是自己的女人，我那样对她，她还惦记我。陈百里吃着花生米，流着眼泪，可能是过于伤心，他哽咽得呛了喉咙，一阵剧烈咳嗽。陈百里面对十多年不见的儿子痛哭流涕。陈万金从后背给他们爹用力拍了拍，陈百里才止住咳嗽。

“你娘身体好吗？”这些年苦了她啦。

蹲了十多年的陈百里会体贴人了。

“好，娘好着哩。”

“儿啊，你成家了么？”

“成家了，爸爸。孩子都两岁了，您有孙子啦。媳妇是咱县城郊的闺女，会做凉粉，不干农活时走乡串户卖凉粉，我帮她做，家里还过得去。”陈万金给他爹汇报家里事儿的时候也流了泪。

他想，当年要不是他给俩舅报信，爹也许不会进监狱，陈万金在爹跟前有罪过感。

爹要是不进监狱，对娘来说不公平。

“听说，村里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地可能没有我的份。我是个罪人呀！工作也没有了，又没有地，出去后可咋生存呀？”面对以后的生活陈百里面带愁容。

“没有地不要紧，我娘说，她就是从地里捡粮食，也要让爸爸有口饭吃。”

“你娘是个好女人，只是当年我鬼迷心窍。”陈百里说罢又流了泪。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我自己，年轻时干了糊涂事儿，要是时间能够倒流，我绝不会干对不起你和你娘的蠢事。

是我自己亲手毁了这个家，毁了自己的前程。你说当年我怎么那么滚蛋！陈百里用手砸自己的脑袋。多年地改造让这个男人彻底悔悟了，只是他清醒得有点晚。

陈万金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小老头又安慰了他一番方才睡觉。

新年过去，大地回春的时候，陈百里从一号监狱回到了离开十五年的家。在他眼里村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人、房子都不是原来的样子。孩子长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老人，新娶的媳妇，出生的孩子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村里的房子都变成了新房，青砖红瓦，自己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像一件古董被包围在村庄里，它又矮又破畏缩在人群里，就像此时刚出狱的陈百里，羞怯、自卑而又无可奈何。他自由了，原来自由是这么美好。

看见从监狱出来的男人，万金娘拉住男人的手，像领着一个迷路的孩子。走到堂屋当门，陈百里扑通跪在祖宗的牌位面前长跪不起。万金和万金媳妇都来拉他起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陈万金说。庄里的人知道陈百里回来也都从家里过来坐在炕头和他拉拉家常，说说以后的打算。陈百里像重新活了一回。

陈万金给爹买了两只羊，让爹给羊薅草，省得在家里闷得慌。万金娘胳膊上整天擓个大草篮子去庄稼地里拾麦穗、拾玉米接长补短补贴家用。庄里的人都说万金娘是哪辈子欠了这男人的。

后来万金娘得了偏瘫，都是陈百里床前床后伺候，也许是他想补偿这个年轻时他从没爱过的女人。

万金娘活了七十九岁，寿终正寝。陈百里完成了最后使命。冬天天很冷，陈万金两天没有去他爹那儿，再去看的时候，陈百里坐在床上已经全身发凉。他走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万金娘的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