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糊

我对青草糊是有一种情结的。

因为它在我味蕾上留下了太美好的记忆，以致于我现在经常去寻找它。

虽然在街头巷尾，我遇到过不少青草糊，可是我又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青草糊。就像背影看起来非常像的旧情人，等我掰过他的身子，我失望地发现，那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我记忆失真了，还是青草糊的味道真的变了？

我记得第一次吃青草糊，是我还是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候，学校的娱乐节目少，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学校一两个星期就会组织学生去观看一次电影。那电影是在电影院里放的。我们排着队过去，自己走回来，我们的学校和家都在郊区，每次到那里都要走半个多小时。

快到城里的时候，要穿过一条很窄的小巷。这条小巷很古老，是用石板铺成的，两边是灰色的矮房子，房顶是瓦片铺成的，屋内昏暗，从街上往里瞧，只会看见影约的人影和家具。

别看小巷小，这里可是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两边都是街面屋，几乎每个屋子都会挂一个牌子出来，有卖副食品的小店，有卖玩具的店，有卖药的药店，有拔牙镶牙的牙医馆，有做衣服的店子，有些会把铺子摆出来，将琳琅满目的商品送到人们的眼皮底下，有些在自家的屋子里挂了一行的衣服，表明他家已经做了很多的衣服了……我甚至觉得有些店还挂了布幅出来的，上面写着店家的名号，像是很古老的一种营生方式。

就在这条巷子里，一个转弯的转角处，坐着一位卖青草糊的老婆婆。

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看到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每一位从身旁经过的人。她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面盆，面盆里盛的是青草糊。

那次我和一位同学刚好经过那里，她说她渴了，要了一杯青草糊。看那黝黑的晃动着的冻块，我觉得喜欢，也要了一杯。只见老婆婆从桌上拿起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然后重新掀开盖在面盆上面的纱布。面盆里一满盆黑乎乎晶亮亮的东西，凝固着，像黑玉似的。老婆婆用一个勺子熟练地舀了两勺，倒进那个玻璃杯中。然后她从旁边拿起一个瓶子，倒了一点水，又拿起另一个瓶子，再倒了一点，再用一根牙签似的细棒插进去，将那凝冻的黑块搅拌一下，那黑块就变碎了，变成细糊状。她就递给我。

我接过来，仰起头喝起来。一丝凉润的气息顿时沁人心脾。糊状的冻块争先恐后地往我的喉咙里钻，那么滑溜，像一群小泥鳅。我能感受到它们细腻的质地，感受到它们的甘甜，那是属于青草的芬芳的甘甜，带有薄荷的气息。薄荷总是冰凉的，舌尖一舔，就像粘在上面一样，满口萦绕。

一杯喝下去之后，从舌尖到脑门，从喉咙到肺腑，都彻底凉透了，也甜透了。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饮品。此后，每次看电影路过这里，我都要拿出一两枚硬币来买一杯喝。

这里的老婆婆，还有那个透明的多棱的杯子，连同那一杯杯青草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对那个年纪、那段岁月的最深刻的留存。

后来我出到杭州读书，在杭州的街上，偶尔会看见一两个用三轮车拉着卖青草腐的人。看见他们，我就会想起曾经喝过的青草糊，想起老婆婆，和老婆婆身后所在的古老的小巷。但是我从不曾买过一杯喝，因为那些卖青草糊的人总是低着头在拼命地赶路，他们或在天桥下红绿灯交叉的地方，或在尘土飞扬的街边上，正欲穿到对面去。

我知道，他们是一群卑微的人，在酷热的夏季，在骄阳似火的日子里，他们仍然顶着大日头，在车水马龙的杭州街头穿梭。

再后来，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城。那时也是夏天吧，在买完衣服后，我又突然邂逅了青草糊。这时的青草糊是装在保温桶里的，保温桶耸立地高高的，站在三轮车后面架起的木板上。保温桶的前边摆放着几个瓶瓶罐罐，我知道这是调味的。

夏天晒得人喉咙发干，一想到青草糊冰凉甘甜的味道，小时候的念想就上来了。来一杯吧。

小贩很高兴地给我舀起来。只见他拿出一个大的塑料杯子，将草糊冻舀两勺到杯中，然后倒上很多水，又拿了一个矿泉水瓶，又倒了什么东西，最后将塑料杯的盖盖上，中间用一根塑料管子插进去。他说，你自己搅拌吧，可以喝了。

我就举着这杯青草糊，边走边喝。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哪儿不对劲，虽然也还是那份凉，也有一丝薄荷的味道，但是口感有点儿不一样。那根吸管吸着，滋溜滋溜的，先是草糊，再到后面是水了，是糖水，甜得发腻，很刻意的那种。除了那冰的凉气能镇得住我冒火的咽喉外，我怎么也不见以前青草糊的味道。

我有点失望，我想我曾经喝过的肯定不是这样的。

我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一个是不想喝，没觉得特别好喝，另一个是杯子太大了。这是一个大大的塑料杯子，可以用来装奶茶、装豆浆用的。杯子还插了根吸管，我想，现在的青草糊也是够时尚的，被包装进现代的包装盒里去了。可是，是不是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青草糊的味道变了呢？

是啊，我记忆中的青草糊是盛在瓷碗中，或是玻璃杯中的，那是让人很踏实的感觉，不像塑料杯子，很省便，喝完了，随手一扔，记忆也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还有卖青草糊的人也不对，这里这个是小贩，是中年的大婶，她很客气，很会经营，见到人会吆喝，别人买了，她会给出一脸的笑容。而不像那个老婆婆，心淡淡的，好像她并不在乎你要不要，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等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才雪中送炭地递上一杯给你解渴。她的背后是古老的房子，前面是不断延伸的小巷。

是的，盛装青草糊的器具变了，卖青草糊的人变了，而喝它的环境也大变样了。大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哪容得下青草糊这样古老的安静呢？

听说，青草糊一般是用叫仙草的干草制成的，做的程序很复杂，而现在很多人图方便，只用凉粉一冲，一碗青草糊就成了。在这个崇尚速食的年代里，青草糊改头换面是迟早的事。

我想，我喜欢的青草糊也许只能珍藏在记忆中了，和那个老婆婆一起，和那古老的老屋、老街一起，连同那段已然逝去的古老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