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可说

她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

朋友感概万千地对她说：“我们见证过彼此最狼狈丢脸的时刻，也知道彼此那些不甚光彩的阴暗念头。但十几年过去，还在一起，真值得庆幸。”

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也会冲动，想着该献祭一般，毫无保留地捧出一个自己深藏的秘密来作为交换，表达，对神圣的友谊无上的诚意。

推杯换盏，融融的交心话和温馨的灯光都熏成朦胧的酒气。她醉了，盯着玻璃杯壁接二连三破裂的气泡，走了神好久。

同样的场景上演过好多次，结局都一样。她最后，还是心虚地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说，她有一个秘密，独自藏了太久，再亲的人，也不可说。

那些片段似乎是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脑海里的。

突兀的，没有前因后果，就像晴朗的夜空突然炸开的一条闪电。

她很怀疑自己。她不敢确定，那样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那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的片段，或者，仅仅是自己的想象。否则，为什么只有片段孤零零地横亘在记忆的的管道中央呢。

她记得那个屋子，连摆设都一清二楚。

农村的平房，木条窗开得很高，屋子里很暗，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墙角有一张很矮的桌子，桌子上点着做假牙模具的酒精灯。浅蓝色的火焰，那种凉凉的泛着点甜的味道，她都记得。

他坐在一张矮凳上，那是张四四方方的竹凳，她见过很多次，那个人笑着，笑得亲和无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近些。

她后来觉得，那姿态，甚至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他把她拉得更近了，直到两腿之间，像是平常爱护拥抱的距离，然后将手伸进了她的裤子，摸了她下面。

那间屋子没有门，屋外聊天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可她站在那里，没有叫喊。有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某种那个时候的她无法定义的东西，让她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某种近乎本能的东西，让她觉得，发生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告诉其他人，她会面对可怕的事情。

那是邻居家的小叔叔，从遥远的城市回来，她几天前兴高采烈地冲向他时，他将她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住，又抛起来。她又害怕又畅快。

她本来是，那么喜欢他的。大概，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他那样做，也是出于，对她的喜爱。

等到那个小屋的场景像是特写镜头突然在她脑中放映，她已经长大了。大到，已经见识过道貌岸然，懂得了世道险恶。

可她还是被击中了，手足无措地僵立着，忍受着更多被封存的记忆，像是自己无意打捞起的魔鬼，青烟一般从瓶子里挤出来。

她看着，堂哥堂姐嬉笑着扯掉她的内裤，她慌张地往挂着陈旧的蚊帐角落里缩。堂姐离开了屋子，堂哥扯着她的脚把她拖到床边。他站着，撒尿一般拉低自己的裤子，掏出软耷耷的东西，模一下一下地触碰她的肚子，她裸露的皮肤。

她很害怕，她很害怕地紧闭眼睛，抬起手臂压在紧密的眼睛上。

她记得那种汗毛直竖的感觉，她不敢回忆那种触感。

那时，她不懂那代表什么。也许，当时十三四岁的堂哥都未必清楚地明白，自己模仿的动作背后，象征着什么。也许出于青春期对于大人们遮遮掩掩，讳莫如深的事情有无尽的好奇。而年幼的她，大概也只能理解成，哥哥姐姐恶劣的玩闹。

是哪件事先发生的呢？她不记得了。

只是长大后的她依旧不明白，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都没有选择告诉大人呢？

哄骗，威胁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促使一个小女孩选择了沉默不言呢？

她太小，爸爸妈妈甚至还没来得及嘱咐她，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糖。

长大后的她想，如果当时她说了，她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在那样落后陈旧的年代，那样迂腐的地方，人们是将那些行为解读为“不懂事”还是“玩笑”？会不会责怪她贪玩总往别人家里跑，并随着她的成长将“浪荡”的标签默默贴在她身上？她会成为同情的对象还是羞耻的谈资？

没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损伤不是吗？

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叔叔。在那些片段没有出现之前，她的记忆中，仿佛不曾存在过，那样一个人。然后，她想起来了，好多好多年前，那个人因为强奸妹妹的室友，被判无期。

堂哥也已过了而立之年，中学时犯了骨骼方面的疾病，进行了很多次手术，至今还未痊愈，也尚未娶妻生子。

她说，有时会克制不住地想，那是否，也算得上，报应。而下一个瞬间，又会被自己的“恶毒”吓一跳。

她说，就算是报应，那似乎，也无法成为一种安慰。

她还活着，安全健康地长大了，成绩优异，人缘不错。被自己遗忘的那些事情无人知晓，也没有因此经历过异样的眼光。是不是，也算不得悲惨？

可那天，她孤立无援地忍受着那些突然出现的记忆带来的晕眩，分明，觉得那是她经历过，最可怕的瞬间。

那些她年幼时分辨不明的东西，在她明白了恐惧、羞耻、无力与伤痛难过之后，终于，层层叠加演变成更沉重的实体排山倒海而来。

她还是没人能说，那样久远的故事。

她还是拼了命装作那只是错乱的记忆，在那些片段冒头时迅速掐灭。

她终于意识到，就算她不再追究对错，也无法勘破因果。

“为什么”变成了噩梦般的执着。

她开始写故事，她在故事里剖析自己的心理，光明的、阴暗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她创造很多角色，多情善良，又互相理解。她在文字里直面不光彩的人性。她在文字里赤诚。

她知道怎样利用真实的悲惨赚取目光和怜悯。

只是这个秘密。她连半真半假的述说和创作，都做不到。

她说，她没敢看《素媛》，她没敢看《熔炉》，她不敢一字一句将微博上孩子妈妈的采访看完。

她说，不想知道，不想想起。

她说，不知道说出来，有什么用。

她说，有时候她觉得，群情激愤，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狂欢。

她说，即使那些人死掉，也没有用；即使，全世界都用同情或愤怒的眼神看着她，也没有用；别人的眼泪和愤慨，也没有用；她直面，她勇敢，她憎恨，但也没有用。

她依然正常地生活，和其他人一样，欢笑、哭泣。但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很恐惧，甚至不知道恐惧的是什么。也许，她存在本身就是她的恐惧。

言语没有用，拥抱没有用，它只是，在那里。

她说，她大概无法成为一个母亲，没有权利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入这个世界。

她说，她很后悔。

如果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将遭受这些，她会说得足够大声！她要人尽皆知！她要让每个还没来得及告诉孩子小心世界的父母，引以为戒。

也许那样，她会好一点。

她说，孩子，小心大人，包括我。

【世道肮脏，不是你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