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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西部牧区塔城的风开始变得柔和,轻抚过人们的脸庞,河堤,树梢。冬天被孩童们的冰爬犁磨成镜面的夹河冰层出现了细小裂缝,裂缝越来越大,直到承载了大块小块的浮冰,挤挤挨挨的顺河而下。夹河南岸的小草冒出了尖儿,河两岸的杨树,柳树,榆树从枯黑婆婆日渐回春,变成了腰肢柔软的少女,柳树洒下细嫩的枝条,枝条上打出嫩黄尖儿的小叶片。这时候,我和爷爷,背着箩筐延河两岸打柳条。
我们握着粗笨的黑铁剪刀,打下柔嫩柳树枝条,柳条儿柔软却不粗壮,筷子头般的粗细,叶苞都来不及舒展开。一捆一捆粗细相当的柳条被打成捆,草木苦涩清香,绿色汁水染绿了双手,稍后变成一双小黑手。
我们背回新打的柳条,后面的活就得爷爷来了。他来分选,我来剥皮。如果只是普通的篮子,我们只是分选粗细一般的柳条,把它们分类堆放在一起。如果是装馍馍的篮子,我们就需要把柳条表面的树皮细细的刮干净了,稍微晾上半天,趁着还湿软的时候开始编柳筐。
2,
大人们说,爷爷寡言少语,编的篮子却又细又密,最耐用。那时没有一次性用品,也没有食品包装的塑料垃圾,邻居们不会三天可见,一年一年仿佛就是要在塔城牧区,一起慢慢变老。春节过后,前排房子的老河北来我家,送松花蛋,咸鸡蛋,用草编的兜子送了一大抱,想要个细编篮子盛花饽饽,旧的用了六年了。同排房子四川的孙大头,送了一小罐四川腌肉,腌鱼,还有一大罐酸豆角,酸萝卜,酸白菜。临走前,和爷爷提,想要个大背篓,来年摘葡萄用,家里有一个,就是又重又小,爷爷做的,又轻又大,还结实。人走后,奶奶嘀咕,拿这么小罐的腌肉换这么大得背篓。就小四川会算计。
答应了人家就得做,所以春天来了,别人去摘榆钱,挖野菜,我则是爷爷的小跟班,跑遍了夹河两岸,脸膛晒得黑红,两手打柳条打的黢黑。
3,
柳条新打下来,趁湿的时候,柔软好上劲儿。找出最长最结实的,一根一根先打好骨架,然后,更细幼的枝条一圈一圈的穿过骨架,剪去稍头,加粗边框,结结实实再扎一遍筐口,预留的骨架编出长长的手柄,挎篮提手,越长越厚实就越坚固。再后面阴凉处风干,最后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篮子了。
爷爷说,最初来这里,先会编大簸箕,筛麦子,筛豆子,用旧了,春天挑牛粪,一筐一筐的挑去田里,一片片盐碱地、荒滩、戈壁滩变成了庄稼地。然后,开始编篮子,菜园子里采西红柿,摘黄瓜,盛鸡蛋。再后来,编大背篓,南方用竹子编,又轻省又结实,我们这里,只能用柳条,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堆在背篓里,一篓一篓的的玉米堆成山。
还能装啥?装你们这些小馋猫,想吃吃不着的好吃的。过春节炸的散子,麻花,肉丸子。装到篮子里挂在房梁上,冬天冻的梆梆硬,防老鼠防老猫,防你们上树爬房的小男娃儿,去偷吃。
4,
最初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不会使力气,经常会打出水泡来。要么编的篮子松松散散,一踹就倒。 后来边看边学,一点点领悟,这编柳筐的手艺,我跟着爷爷也慢慢练出手了,编基础班的提篮子,倒也像模像样。
爷孙两个,话不多说,偶尔唠一句,却能从早坐到晚。 有时候经常到了紧要关头,收尾打边框,忘记挪一挪屁股去阴凉地儿,直到太阳晒得我们两眼花缭乱。还有我和爷爷会忘了午饭饭点,那时候,奶奶用白底蓝边的盘子,盛着腌肉粉条大包子守在我们旁边,等爷两个完活儿,赶紧把包子推过来。
5,
到了初中,学习开始紧张了,我陪爷爷编柳筐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必须去县里寄宿。早在春天的时候,爷爷就神机妙算,把我秋天要用的箱子给编好了。他选了细而长的柳条。仔细的去除了树皮,枝节,一根一根白色的柳条,擦了一遍遍的桐油,光滑油润。编出来的成品箱子,方方正正,带着柳木清香,深一一口,仿若步入深林。
可是到了高中学校才发现,同宿舍的男生们都背着更轻的行李袋,旅行箱。爷爷编的柳条箱,显得又土气又笨重。也就是这个又土气又笨重的柳条箱,伴我度过青春期又敏感又脆弱的三载春秋,经历了挫败的高一,孤单的高二,沉默努力的高三。它开始是衣柜,后来是书箱。上铺盘腿打坐,它可以做写字台,晚上挑灯夜战,它是我的台灯座。
6,
退去青涩,箱子颜色从原来的青白色变成了油润的米黄色。手指的摩梭,让箱子发出了黄玉般的光泽。高三结束,我拎着这个箱子,回到了老宅。把我最珍贵的,花了全部零花钱淘来的旧书,装了进去。尘封在储藏室。
最近一次搬家,我从储藏室挖出了这个柳条筐。因为少于使用和摩挲,顶部的柳条已经变得有些粗糙了。我学爷爷,用棉布蘸了桐油,细细擦了好几遍。现在放在了我家客厅的五斗厨上,搭配北欧风的极简风,居然没有一点点维和。 爷爷奶奶的黑白照片就放在箱子上,穿越岁月风霜,他们眼神平和,坐在沙发上,一扭头就能看见他们,好像他们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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