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
一直逃避的思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在几程山几程水的尽头。
坑坑洼洼的石板,蜿蜒到尘封已久的木门,黑褐色的门环,贴得满手锈皮,门板的纹路条条绽出。
门槛兀然,似欲与门楣比高低。苔痕连接泥地与石板,一只捣臼苍白着灰色,凹深处积水浮着腐败的落叶。
厅堂的木椅漆迹斑驳,房梁、屋椽不再丰满,一派裸露的嶙峋。檐角几张落魄的蛛网,一只蜘蛛的尸骸一丝而下。
灶房的柴坑里,几把上了岁数的稻杆。风箱喑哑,灶台的灶口漆黑着。泥坯烧铸的灶面,张着大大的两口嘴,汤罐的盖子已分不出是陶制抑或木制。菜橱的门虚掩着,却无色香味气的演绎。
木梯仄斜到阁楼,十七扇的床,扇扇精雕细琢。床前,宽宽的床踏。透过灰黑的纱帐,依稀可见当年的“豪华”。
曾经何时,何等的青春。
他该是我不敢触碰的惆怅。
大红花轿抬进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在厅堂响起,蔓向整个山间旷野。
院内十几二十好几的酒桌,觥筹交错。满是红枣花生的喜床沿,英俊少年挑起娇羞女子的凤头盖。好一曲“念奴娇”,好一曲“贺新郎”。
男子在院子里挥柴刀,木柴棒搭起“井”字;女人在灶间烧火,拉着风霜,红扑的脸,越发的娇;孩子在柴仓里打滚。呼呼的斧头声、当当的砧板声、浣衣的木棰声、泉声、燕声……宛如“声声慢”。
清晨,露珠跌入怀中,惊扰了一屋的宁静。溪涧边,棒棰有节奏地起伏,间或,女人湿润的兰花指轻捊刘海。山林深处,飘出丁丁的伐木声。
夕阳西下,炊烟缕缕,袅袅娜娜。归人、鸭们、鸡们、牛羊们踏碎金色,奔着柴棒火饭的香味而去。泥猴向八仙桌张开泥爪,引来女人一声嗔怪⋯⋯
月色下,星空下,竹床、篾席、蒲扇,同上阵,蛙声伴鼾声。
男子背佝偻了,挑不了飞舞的蝴蝶。肌肤的色素由红至暗红至灰黑,汗水浸满脸的沟壑,一级一级铺下。女子的发髻轻蓬了,插不了粗干的苜蓿花。晶莹的珠从银丝间滑下,额前的一绺的末端是它的终点。直叫谁叹一声“霜天哓月”!
柴仓里的顽童不见了身影。
他,低诉一曲“少年游”。
老了老了,青春已逝。
屋檐下的燕巢空了几个春秋,某天碎了一地;男人、女人化为两抔土堆;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的宁静不再。
他静默,如同拥你入怀的玉苍山般沉默。唏嘘的山风佐证你的春夏秋冬。
他卑微。铁轨在你身边肆意铺排,水泥柱恣睢出摩天大楼。青砖白瓦,遍寻不见。
可他也依然肃穆,依然安详,不求闻达。
他以沧桑应岁月。
他以青丝待苍华。
他,从容依旧。
洋房里的席梦思,没有落叶堆的惬意。
电子游戏,划不出石头在水面上的“三级跳”。
敲击键盘,描不出笔墨丹青的柔软。
LV、CHANEL的时尚,织不了蜡染土布的浆香。
烘焙蛋糕,抵不了柴棒饭的焦;五星酒店、农家乐,寻不到母亲的味道;晶莹挂壁干红葡萄酒,醇不过“蕃薯丝烧”。
公园的情侣座椅,吻不出木桩、土墩的拥抱。
劳力士走不出公鸡的报晓。
媒体广告的喧嚣,摇不来卖货郎的拨浪鼓。
在光怪陆离中,寻觅萤火虫的芳踪。
儿时的凉凉月色,不在城市的上空。
身在城中,心愈远。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曾经的柴仓顽童回来了,带着妻儿……于是他听一段段的“诉衷情”。
炊烟、柴棒火饭、燕巢……倒映出旧时的模样。直叫人谱写一曲“人月圆”。
他不曾老去。
那一方旧时的净土,岁月镌刻了他的皱褶,却也将他嵌进外出人的魂灵。
他在
游子心,便不再漂泊。
2017.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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