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旧时家事
“狗日的,欺负到俺爹头上来了,看我不踢死你个龟孙。”自己踢不过瘾,得叫上我哥一起。
我哥是个怂蛋。人长得不孬,一米八的大个子,眉眼浓,不瘦不胖,可非是娶了一个一米五不到的,大小眼厚嘴唇的憨媳妇儿。长相次要,关键里子也透着一股又古又不古的俗气。说话拐弯抹角让人生厌。
说回我哥,他念到初中毕业,虽然没领了人家文邹邹的毕业证书,也终于学了些用不到的“本领”。我们这五六十年代生人,能上到小学毕业的都算得上半个秀才,像我,四年级没念利索,就已经去煤矿捡人家的碎煤渣贴补家用了。
可是你说他咬文嚼字吧,封建迷信比我爹娘都厉害。光是家里的坟就迁了四次,说是风水已破,家道恐生变故。如果我还能做主,定不能让他这样折腾爹娘的魂。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哥,你打,我去喝口水。打死这个命催的鸟玩意儿。”说完我转身去了厨房。水缸里清泠泠的,舀一瓢水,就着牙缝里的窝窝渣儿咕咚咕咚咽下肚。
舒坦,畅快。
挨揍的人叫王富。村里人都叫他王二狗。这个人坏得很,从小在村里就喜欢小偷小摸,还偷看女人们上茅房。
有一次被村口卖香油的半疯婶子绑在树上脱了裤子打,用柳条抽得屁股上红一条紫一条的。“你个毛儿都没长齐的,满嘴净些什么混话,烂眼烂到我这儿来了。你爹妈不管你,看我替他们好好管管你。”
半疯婶子自从家里连死了三个孩子,脑子就不清了。
除了骂人的时候。
“看我抽不死你。”路过的大人小孩儿都掖着笑,若是王富在别处挨了打,路过的人还不能不帮着劝一劝,只有在这婶子这儿,终于可以好好看看笑话。
但是王二狗说起来是我干小叔,虽然我们年龄上并没有相差几岁。
我爹生出来,我奶奶就大出血没了。我爹就给奶了出去。长大后自然也就给这家里当了干儿子,盖房拉煤抢指标,啥都不缺着干。
给的这家爹叫王八子,也就是我干爷爷。以前干过八路军,又在家里排行老八,不能清楚这个八子到底是源自什么理由。
我干爷爷奶奶听人说是好的,村里的芝麻官都沾不上边,但依然是人群里德高望重的人家儿。谁家里有出个红白喜事的,无不得上门口吆一声。“八爷,忙着不?家里坐坐?”
家里生了四个孩子,都不带把儿。我干奶奶却是越生奶水越足。
“他冬弟弟,别着急,我这奶水天天像吃不尽,我问问俺家八子是不是能帮你奶奶娃子,你别急。”那会儿还不是我干奶奶的人人叫八婶子的女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胸脯,豪迈得像个男人。
就这样,我爹吃了一年豪迈女子的奶水。等开口呜呀的时候,也是渐朝着她喊,娘,娘。女子于是眼里带泪的:诶,好孩子,诶。
说也奇怪,我爹却并不豪迈,要不也轮不到我来出头。
乌鸦在爬满煤灰的老屋上盘旋,哇——哇——的叫着,还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反正让人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哇——”
村南头坡道上,土房的灯光火种都拥了出来,抢外头的黑似的。随着挤出来的还有男孩儿的哭声。
八爷家里的第五个孩子呱呱落地。哭声嘹亮,撕破了天边的灰。
“生了生了,八爷,终于有家伙了。”接生婆像是有点儿讨好的气味。但是那会儿的人大抵还不懂讨好谄媚。
八爷放下手里的旱烟,说是放,倒不如说是摔了出去,年过六十的腿脚瞬息像恢复了二十岁大小伙子的精神儿,嗖一下就迈到孩子身边,用手轻轻撩开捂在孩子身上的小绒被,嘿嘿,嘿嘿的笑着。
让人算过,说这孩子命里缺金。于是起名王富。
男孩儿被干爷爷奶奶宠上了天。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也确是没什么机会,做什么也不算过,从没听得王富被骂了训了的,倒时常听到为了王富训别个人或事。
“破地,破地,怎就好生生绊我们?”
“破米,破米,看你再呛人!”
“小兰,你看看,不过是一片糖纸,婆婆再给你几块糖行不行的?”“不行的!俺这是俺大哥从百京带回来的!你看还能发光的!让王富还俺,还俺!”“哦,北京好,北京那婆婆明天上北京给你买两块一样的糖,五块,行不?富儿把糖纸弄丢了!看看!”王富一边吃着左手,一边右手在裤子口袋里玩弄那个能发光的糖纸。
“娘,你看!”等小兰走了,王富拿出来糖纸高声炫耀。“快收起来,你个小机灵鬼,下次可别不许了。”干奶奶却是笑着。
但是依然不妨碍我揍他个狗日的。
典礼有半年了,我媳妇儿说来怪。什么都不好吃,就喜欢吃点儿新鲜的小葱。
我娘刚从地里摘了菜和青葱,往鸡房走。我家养了二百只土鸡,借的钱还要再卖几年鸡蛋才能还清。“他婶子,快去瞧瞧,听说你男人在八爷家闹开了。”
“闹开了?”我娘肯定不信,我爹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的,更别说跟八爷家闹了,他这个干儿子比亲儿子还儿子。
等我娘赶过去的时候,我爹正半跪在地上,是那种被人抽了魂儿的瘫跪。
这天我干爷爷突然一睡不醒,摸一摸,已经凉了,却不见王富踪影。他跟村里几个地痞流氓一起上城里打工已有三年没回过家,兴许是四年。
这口信儿传过去得四五日,人给传回来又得七八日。根本来不及。
干爷爷家的大女儿红着眼圈儿到我家说,让我爹去举幡引灵。这会儿正在伏里,尸体躺不住。
白幡旗是引渡亡魂的。需要阳气壮的家中长子来举。一边走还要一边念:爹,上路了,爹,上路了。
“往日家里的一干大小事力气活哪个不得大弟你操持,王富这孩子是指不上了,等他回来爹非臭了,你看引灵的事…”大姑姐说得情真意切,全忘了王富出生后他们几个小辈儿对我爹妈的白眼嫌弃。
“我们几个现都嫁人了,王富又有心在外闯荡,等有一天咱妈一走,这房就留给你,虽然确不是多好的,总也比你们现在的大些,粉刷粉刷又是个好儿。孩子们眼见又都该生小的,万一需要分个房啥的,这也都是能想见的事儿…”大姑姐说的真是情真意切…我都要忘了他们对我爸妈的白眼嫌弃。
我和我哥典礼都盖的有房子。这个老房子说是大一些,但是自从四个姑一个小叔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家里只剩我干奶奶一个人,房子也跟着矮下去似的,竟也眼瞧着老了许多,莫不是这房也有命?
若说是稀罕,也没多少值得稀罕的。但是我爹跟我妈一商量,觉得这事该做,本来就算不为了房子…
兄弟姊妹间的矛盾归给兄弟姊妹,养育之恩大过天。
干爷爷出殡那天,唢呐都快哑了,响器班子呜咽了一天。村里的老人新人都跟着送,我也被炮竹熏着了似的,眼睛湿了好些时候,擦都擦不干。
王富在我干爷爷五七时候回来了。日子赶得不孬,但是多少辜负了这好日子。不知怎的村里有人传出王富一次都没上坟上去过。
王富回来首件事便来我家跟我爹掰扯房子的事儿。
“我们家还轮不到我大姐当家儿。”我想,好歹以前说话前还预备喊一声哥。
关系一下子更远了,不再能有一把尺丈出两家之间的距离。王富打工的城市说是距离俺们这山沟少说二百里,原来这就是大城市里的人。我想。
事情大概这么个事情,我却忘了我们当时怎么打起来的。大概是——
“凭什么给你们,就不给,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儿。”
“你是不是想死?想死还不是简单事儿?哥!过来,给我打!”
事情闹闹哄哄的竟然也持续了两年多。终于是吃一个奶头的半亲兄弟们,走上了法院,那个庄重又冷酷的房子。
我那会儿自己做点儿生意,送出去的礼比收回来的用处多。但也结结实实认识着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一便是法院的大秃子。
大秃子原姓涂,单字一个红。可能法院里环境不好,听说自坐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也不过就是三年的时间,脑瓜瓢上的地中海日渐枯竭了。
要两个人证——
“当时我们就在八爷家门口,本是路过,听得里头哭哭啼啼,镢头锄子靠在门框上,一猫儿就把里间的话八九不离的听进去。大妮儿确实说事毕要把房子给老冬,哦,就是王冬生。”一个说。
“是嘞是嘞。”另一个说。
大秃子的主意。
要一份物证——
“姐,你吃虾,这是我让饭店老板把最新最肥的给拿出来的,你吃,啧,你吃呀!”我推了好多东西给大姑姐,大姑姐好像把吃人嘴软四个字刻在心窝窝,尽挑些菜叶子沾沾醋碟里的料汁往嘴里送,送得小心翼翼,生怕叶子们有毒。
“姑,你是咱家里老大,按理说这个家你怎么不当得?小叔那话说的真是不好看,且不说这房子俺们爹要不要,就光是他这么说你,我这个小辈儿都心里不舒服。家里大事小事,哪个能少了你?几个姑姑就你见天往家里跑,谁人不知道?”大姑姐挑了一块肉丸子搁在舌尖儿,可能因为烫,她嘴角不明显地搐了一下。
“大姑,六六是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咱市区水利局副局长,我一朋友,有时候聊天少不得听他说局里有几个空缺…之前我进货没少帮他敛便宜,就是不知道你跟姑姐夫有没有这个意思…光耀别的本事没有,帮不上忙,也就是多认识俩人。”虾须像是在大姑姐牙上绊住了,大姑姐笑着表示这虾是鲜,是肥。
大姑姐把食指上的红油往围裙上蹭了蹭,嘴巴张了张,合。合了合,张。
“大姑姐,你放心,这个事儿我光耀说出去半个字让我烂嘴。”
也是大秃子的主意。
一审判决王二狗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二审判决王二狗上吊了。
有人说因为王二狗被人告知要给法院的人表示表示,他弄进去好些钱,结果是全打了水漂;又有人说因为王二狗觉得出去大城市一趟,回来丢不起这人。
王二狗死了。对错全消散了。房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它继续自顾自地矮下去,老成了几块破砖。
后来我们举家搬出了王天井村。被迫成为了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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