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雪刚融化的季节,地上的泥土还被冻得硬邦邦的,有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儿爬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裤脚,咿呀咿呀地说:“老爷爷老爷爷,您知道极光在哪里吗,带我去看看好不好啊。”
“在山上。”我指着上面说。
他的小腿儿还不太熟练,一瘸一拐的随我身后,传来没有规律的脚步声,时常栽几个跟头。
有次,他哭着赖在地上不走了,说是怕摔跤,喊疼。
他憋嘴:“老爷爷,能不能背背我啊。”
我头也不回的继续走了一阵后,他又不知怎么追了上来,脚步声也变得急促有秩了。
他期待地问:“极光好看嘛?是什么样的?”
“那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的奇观,是人们眼睛的终点。”
他又问:“什么是眼睛的终点?”
我踏着披上绿被的山路,嗅着峭壁上野花丛中的芬芳,笑而不语。
身后一阵欢快凌乱的脚步,几只蝴蝶把他吸引跑了,没多大功夫就感觉不到他了。直到他再追上我时,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我问:“抓到蝴蝶没?”
“它们飞到山顶去了,我没有翅膀。”他垂头丧气的说,又问:“有人抓到过蝴蝶吗?”
“应该有吧。”
“他们有翅膀吗?”
“不知道,是蝴蝶自己落在他们身上的。”
一场春雨灌溉了整座大山后,花鸟草虫仰起头来吮吸着阳光的乳汁,五彩斑斓的线条绕着山腰转了个半圈,他抹了抹额头尚未蒸干的晶莹水珠,把眼睛瞪得老圆,兴奋地喊叫着:
“哇!我看到极光了!好漂亮!”
“那不是极光,是彩虹。”
他有些失望,说:“可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啊,我不相信还有比它更美的存在,我想这应该就是眼睛的终点吧。”
“如果只是眼睛的话,它确实很美,但它很快会消失,而且你摸不着。”
他试着把手伸进那团颜色里,等它慢慢变淡,直至消失在逐渐发热的掌心,之后他攥紧了拳头,抓住了空气。
“极光是不是摸得着啊,而且不会消失吗?”
“也会消失,不过等你见到它,就能抓住永恒了。”
那是他第一次皱着眉低头苦思,安静了好一阵子。
阳光热情了起来,从以往柔美的橘色变得金光闪闪,蝉叫声随着刺眼的烈日不甘地发出刺耳的热烈,延绵不绝的噪热像针一般久久叮咬在心里。
久违的一阵热风,终于打破这忍受许久的平静。
他懊恼的说:“我好像把我的朋友抛弃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顶绿帽子,和一朵菊花。”
“你不喜欢他们吗?”
“也不算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好看。只是听说他们的名声不太好。”
“看来你很在乎别人的评价。”
他想了一会儿,随即摇摇头:“不知道,我想他们如果不叫那些名字,而是叫黑帽子或兰花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把他们丢掉。”
“其实你不必觉得自责,我想我见过他们了。”
“他们说了什么了吗?”他好奇地问道,眼里闪着光,像是期待着什么。
“他们并没有埋怨你。相反,他们很自责,他们听说你名声不太好,才没有再回到你身边。”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正准备回去找他们呢。”他眼皮低垂,神情涣散地说着。
之后的一路上,他再也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他好奇地问我:“你一直走在我前面,不会觉得累吗?”
“我不明白,累是什么感觉?”
“就是不想再往前走了,想留下来歇息一下,或许能走的更快呢。”
“歇息?我不太习惯,听上去有些逃避的意思。你累了?”
“有点,就在刚刚我们路过的,那个悬在崖壁间的小酒馆,里面有个姑娘真的好看,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嗯……其实山顶上也有个小闹市,那里的姑娘……”
他急忙打断我:“但是那、那姑娘我很喜欢啊,她还对我笑了,我打赌她肯定也喜欢我!”
夜空一片寂静,丛草舞动,蟋蟀的吟唱像柔美的发丝一样在心里缭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直到他坚定地转身,向那扇亮着灯火的窗奔去。
我无奈地叹息,继续沿着山路径直往前走去。
风大了起来,干枯的落叶盘旋在整座大山,又在彼此碰撞下发出沙沙的啜泣声,一群大雁飞过昏黄的太阳。
我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苦笑:“追到你可不容易啊,幸好你走直线,不然我肯定会迷路的。”
“那姑娘呢?”
“那姑娘对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笑。”
“所以你还想看极光吗?”
“当然,她爱上了一个去看极光的人。”
这次,他走到了我前面,每一步沉重且急躁,每一脚都把土地碾得咯吱作响。
他再也没有被任何东西所吸引,一直飞快地行走着,直到在某个瞬间,他突然咆哮着往前奔去,再次消失在我眼前。
他像是在追,又像是在逃。整个山谷都是他的回音,像是在呐喊,又像是在怒呵。
直到我再次看见他时,他正爬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你怎么了。”
“我应该跟在你身后的,我之前迷路了。”
“你不要紧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不小心绊倒,滚落了一段山崖,磕到腿了。”
“疼不疼?”
“不疼,就是不甘心。”他哽咽地说着。
“你走的太快了,那并不是去看极光的路。”
“我会好好跟着你的,但是我的眼睛好像出问题了。”
“你眼睛怎么了?”
“总是会出现幻觉,有蝴蝶,绿帽子和菊花,还有一个姑娘。”他眼睛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
“你试试把眼睛闭上。”
当他把眼皮合上时,沉重的眼角终于再也撑不住,溢出两条小溪,被月光照得发亮。
“嗯,这样感觉好多了,但是我也看不见你了。”
“你不用看见我,我就在你的前面,只要你直径的往前,那就是我的方向。”
之后,他跟着我艰难地爬行着。我并没有放慢脚步,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放慢过,不过身后一直传来指甲与土草的摩擦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原来他一直都在紧紧跟着。
他的腿脚恢复了些,能勉强站起来了,不过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了,虽然颤颤巍巍,也没见他再摔过跟头。
他裹了裹身上的破旧衣裳,呼出不太平稳的白气,他的鬓髯已被晨霜熏成了灰色,浓浓大眉把眼睛盖的太低,只剩偶尔抖动几下的睫毛,才象征着他还活着。
他说:“就在这里吧,我不走了。”
“你不想看极光了?”
“不,只是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就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雪已经跟他的腿融化在了一起。
我问:“你甘心吗?”
“就像你的脚步永远不快不慢一样,我只能到这了,所以这就是我的终点。”
“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吗?”
“不用了,我怕一睁眼就消失了。”
我不解,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看极光了吗?”
“我早就懒得看了。”他说。
“那你还一路跟着我。”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像是有什么很美的东西,一直在前方等着我一样,但我肯定那绝不是极光,我甚至都不确认它真的存在,我只知道把我的力气花光就能满足了,就像我现在这样。”
“很美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笑着说:“让我舍不得睁开眼的东西,我怕一睁眼,就忘记它的模样了。哦对了,你怎么不走了?”
“我累了。”
他呼吸的起伏随着一片雪花落下的速度缓了起来,刚好悬立在被阳光折射出晶莹的地方,几片零星的破碎枯叶赖在了空中,不再随着风旋转,他缓缓向后扬起的银发最终不再垂下,像瀑布一样在肩上张落着,仿佛周围的的一切开始放慢,放慢。
刹那间光芒万丈!强烈的白光就连眼皮也遮挡不住。
他忘了自己睁开眼睛没有,在这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远处悄悄飞来两只蝴蝶,它们缠缠绵绵,最终落在一个不停向他挥舞着帽子的姑娘头发上,那儿插着一朵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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