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颜回致孔子】
夫子,您去了卫国之后,我去太师金那里拜访了一下。我问他对夫子此行的看法如何,有可能实现夫子复兴周礼、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吗?
太师金说:你听说过西施吗?这是越国的大美女,在吴越兴亡史上地位颇高,对战后的政治格局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她靠的是什么呢?不是美色吗?请问,你夫子的美色如何,别说和西施比了,和南子比如何?是不是也自惭形秽?先不要说夫子是男的,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卫灵公对男色的酷爱也是众所周知的。我们喜爱一个人,无非是因为他好看、有钱、有权、有趣,那你们夫子有什么呢?我知道你会说,我们夫子有学问啊,对周礼了如指掌啊,哪怕对于正妃、侧妃如厕时该用哪只手解裙带、哪只手擦屁股这种事都细微必知啊,这些学问对我们来说都很有吸引力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些弟子一样对这些学问感兴趣,或者可以这么说,除了你们这些弟子,没人对这种学问感兴趣。
-东施你知道吧?她和西施同在浣纱村长大,相比之下有些貌丑,但她对美又有着极度的渴望,渴望自己也能变美一些,至少像西施一样美。她天天注意着西施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最后终于得出结论:西施怎么样都美,但若要选出她最美的那一刻,则莫过于她得了病捧心蹙额之时,于是她便也学出这种姿态来招摇在街市上,见到的人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匆匆走开,好似见了麻风病人一样,她为此感到欣喜,尽管没有得到赞赏,却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她认为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便对着一扇扇紧闭的门扉、一个个远去的背影说道:
-你们感受到我对你们致命的吸引了吗?只好用这种方式来抵抗我了是吧?真是可悲,我对你们的吸引作用于你们的心灵,不像西施,她的吸引力仅仅作用于你们的肉体。然而肉体是单一的,心灵却是复杂的。肉体的要求仅仅是为你们的小雀儿找个安身之所,心灵却在争辩:我这样做对吗?什么样的雀巢才适合我呢?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孝敬父母(尤其是小雀儿的父母),热爱家务劳动(尤其是床上劳动)、除了我的小雀儿别的一概拒之门外的雀巢吗?
-很遗憾,你们的肉体被你们的心灵蒙蔽了,肉体只图方便,心灵却爱慕虚荣。你们看到西施,看到她的美貌得到官方承认、封印、作为国礼献给敌国首脑之后,她的美貌更成为不可争辩的事实。于是你们就像追逐权力和财富一样追逐她的美貌,实体既不可得,影像聊可慰藉,单身汉对着她的海报自慰,已婚男子则对着她的影像和自己其貌不扬的妻子交媾。你们嫌弃一切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子,认为和丑女婚配简直是奇耻大辱,为此勾践大王不得不制定法令: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但这与其说是强迫你们和我们婚配,不如说是强迫我们和你们婚配,比起女子,男子更容易为性欲得不到满足而苦恼,而我们进入婚配,主要不是为了满足性欲,而是完成母亲的角色,好制造更多的男子为勾践大王实现他的复国之梦。
-这个复国之梦也深深烙印在你们的脑海里,连同你们十年前被吴国打得一败涂地的耻辱。这些耻辱与勾践大王为吴王尝粪的耻辱叠加在一起,成为你们的心头大痛,因为害怕吴国的密探,你们很少在公共场合讨论这些,但在私下里,你们从来都不会谈论别的话题。十年前你们兵败后,我们被吴国士兵强奸、侮辱、残害,你们做过什么?倒是为了我们不曾以死来守贞打了我们一顿,给我们剃头、泼粪,在我们身上发泄你们兵败的愤恨。然而你们对组织上将第一美女送给敌国首脑泄欲这一屈辱又如何平息呢?你们除了幻想在破吴之后将她碎尸万段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很可惜,西施对你们的复杂情愫毫不知晓,她的情感就像桔槔一样简单,桔槔是引之则俯,舍之则仰,西施是男人对她好,她就开心,说她两句,她就茫然不知所措,前戏做足,她就湿润,到了兴头上,她就嗷嗷直叫,皱起眉头,好像在忍受痛苦一样,当然,谁都知道这是在享受肉体的极乐。我刚才为你们模仿的就是她这个表情,你们之所以最喜欢这个表情,把它贴在你们卧室的墙上,暗地里可以幻想和她交媾让她达到高潮,明地里也可以向人感叹说:她为了我们忍受了这么多苦难,勿忘国耻!
-只有像西施这么头脑简单的女子才能完成组织上交给她的政治任务,让吴王开心、迷恋,她要是像你们这些傻屌一样,时时不忘家仇国恨,还能干什么?吴王之所以让你们勾践大王回国,就是因为他刻意做出的卑贱之相让吴王感到恶心,他只是出于对西施的爱才没有把勾践大王像一个屎壳郎一样一脚踩死。
-你们对待西施,就像对待刍狗一样,祭祀前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穷尽国力,将西施打扮得极尽华丽萎靡,送她上路时,从大王勾践开始,国中大臣也一概叨陪末座,隆重庄严、无以过之。可到时候真的实现了你们素昔以来的野心,攻破吴国,她也就如刍狗之已陈,行者 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我今天把她的样子学给你们看,就是为了让你们认清自己。
太师金最后说:我听人讲“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你们夫子若是有东施这样的认识,去警醒世人,倒也值得尊重。
他这番话令我心情既沉重,又不安,但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夫子,您现在还在卫国吗?情况怎样?什么时候回来?我该如何是好?弟子回
五
回,收到你信的时候,为师已经离开卫国,来到沛地了。信鸽对我老大抱怨:老是跑啊跑啊的,也不固定一个地方,害得人家好找。
唉,我也是不得已啊。我也想安顿下来,可总是不能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心里也总觉得不安,这次来沛地,就是为了向来此参加学术交流的老聃请教一下如何安心的问题。
为师今年五十一岁了,去年我还大言不惭地跟你们说:吾五十而知天命,现在却觉得这纯粹是吹牛。我在你们眼里是个明白人,似乎啥都懂,你们有迷惑的地方也都来问我,我也好像能解答你们的疑问,但是,从你的来信看,我以前这种草率的态度是不对的。我以前那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的疑问,是因为我觉得年轻人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否则就会思虑不安,而对年轻人来说,行动比思虑更重要,思虑太多会影响行动力,哪怕做错了呢,也总比老是沉浸在苦闷彷徨中要好。
现在看来,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比如像子路这样的,多思虑一些,要比鲁莽行动要好;不思考的人突然勉强去思考,会很不习惯,以至于想来想去,还是作出了错误的决定,但总比不思考要强吧。
而对你来说,你是重视思考超过行动的人,一直是。按理来说,我应该鼓励你行动,而不是思考才对,但我又想,你除了思考之外,又能干些什么呢?你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又不能口吐莲花,取功名于谈笑之间,也做不了苦工,也无杀伐决断,从政、经商,样样都是废材,子贡要经常周济你,才不至于让你饿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多拿一些艰深的问题供你思考,你指不定会干出一些让我们更丢人的事儿来。
下面是我出的几道思考题,够你思考好一阵子的啦:
来信中提到吴越战争的问题,很好。我现在就在一个战场遗址附近,沛原来是吴国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小城,城门上今天还有很多越国的箭头留下的痕迹,在城外的荒野也能捡到很多骷髅头,很多小儿拿着它们当球踢,——扯远了,我的问题是:你认为勾践灭吴和武王灭商有何不同?
之前我给你们的答案很明确:武王灭商是对的,因为纣王是个暴君;但弑君是错的,如果容许弑君,任何人的生命都难以保全,弑君,就像一个拿着锤子敲自己的头一样荒谬。那个爱抬杠的宰予曾反问我:武王的行为难道不是弑君吗?为何夫子反对弑君却又赞赏武王灭商?当时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得老老实实承认我确实答不上来),只好骂他:老师上课不认真听,眯着眼打盹,还像小猪一样打呼噜,口水流了一桌子,还有脸问!真是大粪抹不到南墙上!——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就把这个问题混过去了。
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勾践对吴王称臣,武王也对纣王称臣,他们的行为是弑君吗?
你提到的西施和东施,我也认为很值得讨论。当初纣王将西伯(也就是后来的文王)囚于羑里,伯邑考和闳夭这些人就花了很多钱买了有莘氏美女献给纣王,好放回西伯。我们可以想象,以文王之盛德,是宁可自己被囚至死,也不愿将别人家的儿女推往火坑的,但他的臣子认为:文王的生命和自由,其价值远远大于有莘氏,为了文王安全脱离,牺牲一个普通女子是应该的,他们对有莘氏说:你去到纣王那里,可以在酒池中洗澡,在肉林中裸奔,何等惬意的事!可是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到纣王那里去。如何评价他们呢?文王归国后,肯定要斥责他们这一做法的,但如果他们不这么干,文王根本不可能放回来,表面上看,他们好像出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文王会在内心窃喜自己重获自由,闳夭他们也为文王归来自己获得了更大权力而庆幸,谁也不会在乎牺牲掉的有莘氏。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有莘氏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在武王攻破纣王宫室的时候救她出来,可是此时她已经被妲己出于嫉妒割掉鼻子、剜掉眼睛,谁也认不出她了。你认为她的不幸又是谁造成的呢?造成这样的不幸是值得的吗?
为师很佩服太师金提到的那位东施女士,够明白,够清醒,可惜她仍然是一个失败者,她改变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听说还是嫁给了一个颟顸村夫,每晚以后入式性交,因为他不愿看到她的脸。她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丑,只是因为太过于聪明而引起了村人的反感,以至于大家拼命攻击她的长相。唉,好像只有美女才配长脑子一样。但他们根本连何谓美丑都不懂得,只是人云亦云而已。
我最近在老聃这里,没有比以前更明白,反而更迷惑了,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这就与我以前的看法不同。我一直以为,三皇五帝都是圣人,老聃先生却把他们看作是扰乱人心的祸首。但在跟你解释这些之前,我需要先跟你说一下初见面的情形。
实话说,我对他是不服气的,我总觉得他的学问都是空话,不像我的理论切实可行,只要按照去做,就能促进社会与国家的福祉。他的名声想必也都来自他故弄玄虚,让人误以为很高深,说白了也就那么一回事,因此我表面上向他谦逊求教,内心却抱着要考考他、难倒他的想法。
我说:老夫子,我五十一岁了,仍没有得道,该怎么办呢?
他说:你想得什么道呢?
当然是长生久乐的大道啊,我说,很惭愧,我总觉得人总是不免要死掉的,但只要我们提倡孝道,使得父子关系融洽,那么父与子就好比一根精神纽带连接了起来,即使父辈肉体死灭,他的精神却可以活在子辈身上,如此一来,死亡便不足惧,且不值一提了,死亡这个问题为两代人的联系消解了。可是,等我五十岁以后,等我的牙齿开始松动,牙医告诉我它们再无可能坚固如初,且旧牙掉了再无可能长出新牙的时候,等我的性生活越来越稀少,且越来越羞于面对家里那几个年轻女人期待、失望的眼神的时候,尤其是我的伯鱼死了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就好比冬天的寒风吹进破棉被一样浸入我的心,怎么也无法抵御了,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说,虽然伯鱼死了,还有孙子子思呢,都不管用,我该怎么办呢?
老聃说:你感到恐惧再正常不过了,你之前的理论是完全荒谬的。没有哪个父亲能百分百确定儿女是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既然根本确认不了,又怎么可能产生跟子女的联系?根本连不起来嘛。有些更擅长自我欺骗的男子,会把自家女人严加看管,让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外出也要佩戴贞操带,以为这样一来就万事大吉,可以确保腹中胎儿非我莫属了,真是蠢不可及。既然可以确信,为何死到临头又怕成那样?有时死亡还离着他们十万八千里呢,他们就听见祂的敲门声了,在夜间从梦中惊醒。
-很多人以为女人只有跟男人交配以后、吸收了男子的精液,才能怀孕,这完全是无知妄言。后稷母亲姜原,在野外看见一个大脚印,自己也伸脚在里面踏了一下,便怀孕了;厉王后宫有个童女,因为在龙涎水里坐了一下,就怀孕了,后来生了幽王的宠妃褒姒;何止她俩,千千万万女子都不是靠跟男人交配才怀孕的。事实上,女人完全可以脱离男子而怀孕。白鶂游水上,雌雄互相定睛凝视,就怀孕了。虫飞空中,雄的上风呼叫,雌的下风鸣应,就怀孕了。作为万物灵长的人,难道还比不上它们吗?你在静室独坐,有没有注意到从门缝里射进来的那道光?有没有注意到光道里舞动的一粒粒尘埃?女人单凭这些尘埃即可怀孕。她们完全可以独立生育小孩,之所以需要男人、欺骗他们说自己离了他们就不行,只不过因为她们需要男人的帮助让自己过得更舒坦而已。因此,作为男人,要承认一个可悲的事实:能够通过与子女的联系达到长生、从而可以坦然面对肉身死亡的,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只有女人才可以确认孩子是自己的,男人在这个世界是一个多余的性别,是主干上旁生的枝节,可以随时修剪而无损于主干。我们只是女人的附属品,过去、现在、将来的延续都靠她们来维系。
可是,我说,如果得不到长生之道,至少让我得个现世安稳也好啊。我拉着一车书,哼哧哼哧跑遍了列国,得到的最多也不过一些半冷不热的接待,没有哪一位君主,哪怕小弱如卫国,都不肯重用我,真是令人伤心呐。是我天运如此吗?还是我的学问没有钻研到家呢?
虽然你的学问不咋样,但他们不肯尊崇你,却与你的学问没关系。刚才你说自己怕死,但只有死后你的学问才会大行其道,成为显学乃至万世独尊,比我还要荣耀好多呢,后人写你的名字都不敢写全,要少写一笔以示虔敬。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还是你的学问本身就是一种尊崇死人的学问,人死得越久,越受你们尊崇,齐桓晋文不如禹汤文武,禹汤文武又不如三皇五帝,照这样推算,你至少要死上一百年才能大受尊崇。你对此感到满足吗?一百年后的荣耀能否回光返照,让你现在恐惧死亡而瑟瑟发抖的心得到些许温暖呢?
先生这么说,那长生久乐之道,果真是有还是无有呢?
你仔细看看我,老聃说着,嘴角颤动起来,似乎是要笑起来,但脸上的皱纹却不像一般老年人那样跟着变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我有些恐慌,又有些茫然,很想伸手去摸一下他的脸,却又不敢冒失。这时,老聃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一抬手,揭了自己的脸皮,呀!现在眼前不再是一张皱纹纵横、瘢痕密布的脸,而是一张比我还年轻的、最多不过四十来岁的脸,那张塌陷下去、没有牙齿的老嘴,也露出了两排坚固、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是假扮的吗?镇定之后,我问。
哪里,我就是那个十年前你载着一车书来到王室图书馆、想让我帮你藏书的、刚退休的老聃,也就是那个在函谷关被关尹喜扣下、只好口述了一部《道德经》的老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我凑上前去——世间流传的那些谣言,关于我的那些传闻,我从前否认过,其实都是真的。正如后稷、褒姒,以及其他好多人一样,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而她是看着园中一棵李树怀孕的,我在她肚子里待了八十一年才出生,我不是从她下身出来,而是从她耳朵里出来的,整个身体都裹在耳朵里,耳朵里的我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所以母亲给我取名叫李耳,世人叫我老聃。从那以后,我就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也就是说我是倒着长的,你见我的时候我退回到五十一岁了,也就是现在你的年龄,而现在则是四十一岁。再过四十一年,我就回缩到婴儿状态,再变成胎儿,回到母腹,重新出生,当然,我重生之后,就不再用李耳或者老聃的名字了,而是另外一人的身份,那时,我将成为庄周,如果你活得够久,将来你会听说他的。这就是我的长生之道。至于久乐之道,我要给你讲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很长,以至于并不怎么好笑,甚至于你可能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但真正懂得这个笑话的好笑之处的人,便可说是懂得久乐之道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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