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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 先秦 卷三奠基者:周的故事与事故

易中天中华史 先秦 卷三奠基者:周的故事与事故

作者: 为你写思的哥布林 | 来源:发表于2024-01-01 06:00 被阅读0次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就像水里的鱼,即便流泪也没人在意,更不会留下痕迹。商的最后一个王虽然不似什么好人,但是也许并不是商最差劲的王。但不管怎样,随着周的建立,商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酒鬼与食客

    按照周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始祖叫弃。

    弃,是人名还是部族的名?已无从考证,但周人说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母亲叫姜嫄。姜嫄因为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便怀孕生下了弃。据说,弃在尧舜的时代担任过联盟的农业部长,叫后稷。后即领导,稷为谷子,后稷的意思就是主管农业。为什么尧让弃主管农业呢?因为他是最早种谷子和麦子的人,被人们尊为农神。

    传说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但周族重农到是事实。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他们的优势,夏是水利技术,商是青铜技术,周是农业技术。周,是一个农业民族。

    因为农业生产周期长,劳作苦,收获还没有保证,因此周人骨子里就不能不忧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须精打细算,未雨绸缪。农业民族周不可能像商业民族商那样豪赌:既敢一掷千金,又能一本万利。

    因此,一直在内陆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会像来自渤海岸边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着海风,带着贝壳,靠着青铜器和甲骨文,沉醉于科学、技术、预言和政治化巫术,把自己的文明演绎得浪漫而神奇,诡异而绚烂。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考古发现证明,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则多为食器。也就是说,商的祭坛酒香四溢,周的神殿五谷丰登。

    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说过,希腊艺术有两种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罗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是希腊文明的秘密所在,也是这种文明不朽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这个说法来看待中华史,那么,商就是我们的狄俄尼索斯,周则是我们的阿波罗。所以,商灵性,周理性;商浪漫,周严谨;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只不过西周以后,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传统则变成亚文化,只能在南方地区和少数民族那里若隐若现。


    商灭周的策略

    小小的周是如何推翻强大的商的呢?周人采取了以下策略:

    第一步是笼络友邦。

    友邦包括诸羌和诸夏,代表分别是羌族的姜,夏族的召(读如绍)。周是以夏族自居的。他们与召族都姓姬,与姜族则是婚姻关系,弃的母亲就是羌族女子姜嫄。

    羌族跟商则是死敌。卜辞中经常提到,商人俘虏了羌人,就用来做献祭的牺牲品。这是不能不让姜族恨之入骨的。所以周初三公,就是周公、召公和姜的太公。太公望是太师,周公旦是太傅,召公奭(读如是) 是太保。

    他们也都是炎黄子孙,因为炎帝姓姜,黄帝姓姬。

    第二步是经营南国。

    这里面也有一系列的动作,包括周族和召族向南发展为周南和召南,也包括在江汉平原建立据点。还有东南吴国,开国君主是文王的两个伯父。他们跑到吴,据说是为了让位给文王的父亲。现在看来,说不定倒是亶父派出去的,目的是要抄殷商的后路。

    周人的布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第三步是大挖墙脚。

    事实上,文王号称西伯,成为商西霸主后不久,就毫不客气地灭了商的若干附庸国,比如密(甘肃灵台)、黎(山西上党)、邘 (河南沁阳)、崇(陕西西安)。灭崇以后,他们还把那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前线指挥部,叫丰邑。

    这就几乎到了商的大门口,而且南、北、西三面,都是周的势力范围或者

    第四步等待时机

    就在周人从西、北、南三面包抄殷商时,东边的夷族也揭竿而起。东夷动手比西周早,殷纣王当然要先对付他们。蠢蠢欲动却按兵不动的周,便被放在一边。

    结果,殷商虽然获胜,却实力大损,元气大伤。战败的夷人也心存怨恨。因为按照惯例,他们被俘后不是变成奴隶做牛做马,便是变成祭坛上的人肉包子。

    周武王的机会到了。


    胜利来得太突然

    武王伐纣的胜利来得让周人和他的盟友们有些措手不及,强大的商这就被灭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事实上,他们只是端掉了殷商的总指挥部。战败的商人除一部分退到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外,大部分残余势力仍然散布中原,盘踞淮岱,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而且当时天下,大约有相当多的族群。商,是由他们组成的松散联盟。商王国是其盟主和核心,成员国则有的死心塌地,有的口是心非,有的离心离德,有的图谋不轨,更有一些并不加盟的散兵游勇在外观望,并蠢蠢欲动。现在周人把盟主干掉,蒜头就变成了蒜瓣,不难想象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其中有部落国家,也有部落和氏族,对待商和周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亲商,有的亲周,有的摇摆,有的独立。只有一点相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即便是周的同盟者,也有一个在战后“按劳取酬,坐地分赃”的问题。这些同盟军和附庸国参加战斗,当然也都有各自的原因。有的是要报仇雪恨,有的是想趁火打劫,有的早就摩拳擦掌,有的不过随波逐流。但认为胜利之后应该分一杯羹,则人同此心。

    面对当时的局面,周人采用的办法是分而治之。武王先是是纣王的儿子武庚分了块地,然后又把商的国土分为三块,分别派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各率一支部队进行监视,号称“三监”。

    但武王做梦也没想到,他一死,武庚和东方的部落国家一个个全都反了。而且挑头的,居然就是派出去监视殷人的那三支部队。

    这在历史上,就叫“管蔡之乱”。

    还好周公力挽狂澜平定了“管蔡之乱”,并开始探索周的发展路线。


    神之子 VS 天之子

    周公为了周的发展可是没少费脑细胞,同为合法政权,周与商有什么不同?

    商王是“神之子”,周王是“天之子”。

    的确,商和周都讲“天”,但态度不同。周人对天是崇敬和感激的,《周易》的人生观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商人的态度则是仇恨和揶揄的。他们甚至有一种仪式或游戏,就是用皮口袋盛血,高高挂起再一箭射穿,叫“射天”。传说中的刑天,说不定就是被商人残害的天神。

    商和周也都有上帝,但含义不同。商人的上帝,似乎就是他们的祖宗帝喾。他们对“帝”的理解,也只是取其“缔造者”的本义。只不过,因为祖宗已经宾天,所以是“上帝”,即天上的帝。现任商王则是“下帝”,即人间的帝。这样的上帝当然偏心眼,只保佑商人,甚至只保佑商王。殷商成为顽劣的儿童,最后众叛亲离,这恐怕是原因之一。

    周人的上帝则是自然界,即笼罩四野的天。天,高高在上,默默无言,但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谁好谁坏,天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有天命和革命,授权和收权。更重要的是,天是“万民之神”,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天下人都是天的子民。天来为人民选择君主,不是比“帝”选得好吗?

    因此周天子就是万民之神选出的万民之主。

    那么,天授与神授,有区别吗?当然有!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事实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鲁斯或殷商的帝喾。它就是自然界,同时又是伟大的人或天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这伟大的父母还是天下人的,全人类的。唯其如此,它才会对人类社会表现出人文关怀。

    更重要的是,天的授权(天命)是看人心的,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武王在伐纣的誓师大会上曾这样说:天是“万物父母”,人是“万物之灵”,所以天意就是民意。

    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君权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此间所有的天子,都自称奉天承运。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讨论的,是那皇帝获得天命的可靠性;可做的,则是用真天子替换假皇帝。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以人为本,以德治国

    君权天授,是忧患的产物。

    想当年,有一个问题一定困扰过武王和周公:胜利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尚书》的说法是“前徒倒戈”,也就是殷纣王派出去的御敌部队到了前线,就掉转枪头反过来攻打他自己。那么是什么导致纣王派出的部队临阵倒戈呢?

    (不过这事有人质疑,因为“前徒倒戈”的后面还有一句“血流漂杵”。杵 (读如楚) 就是棒槌。纣的部队既然已经反戈一击,战争就不可能发生,怎么会血流成河,以至于棒槌都能漂起来?所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不少学者把原因归纳为商的人殉和人牲,商太不把人当人,不管你是哪个阶层的都有被人祭的可能......

    既然殷商垮台的原因是“不把人当人”,那么,胜利了的周就必须“把人当人”。

    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萌芽了:以人为本,以德治国。

    以人为本,是周制度和周文化的思想背景。

    周人获得中华文明的代表权后,就废除了惨无人道的人殉和人牲。当然,人牲基本废除,人殉则清代还有。这就像废除死刑,要有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但是周以后,人牲也好,人殉也罢,都不再具有殷商时代的正当性,只会遭到主流社会和正人君子的抵制批评。

    那么周王有德吗?据说有。

    在两周文化人的笔下,他们的先君和先王都是谦谦君子和道德楷模,从来就宽厚仁慈,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比方说,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间地头举行“馌礼”(馌读如叶),表示亲自送饭给农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结果天下归心,“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这话其实很实在。没有力,只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聪明,就在他们两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对大国,他们示威,大国就不敢作对;对小国,他们示柔,小国就甘愿附庸。

    显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只不过后来做总结,就既不谈智,更不谈力,只剩下德。

    德,成为上天授权的标准。

    后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周人既然“以德得天下”,那就必须“以德治天下”。否则就会跟殷商一样,自取灭亡。

    这是周人几乎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道理。周公就一而再,再而三对子弟和同仁们说:我们是“小邦”,根本就没资格“居中国”,也不敢“革殷命”。现在天地翻覆,完全由于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认商王认周王。

    毫无疑问,周公旦、召公奭、康叔封,都并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们的德,其实是逼出来的。只不过,他们没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圣坛”。

    实际上,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或境界,不如说是一种智慧。说白了,它只是在“通过损人来利己”和“通过利人来利己”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聪明的自私”。但这种聪明的自私,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这才成为全人类共识。周人的独到之处是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以德治国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闻所未闻的。世界各文明古国,有宗教治国的,有法律治国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还有只靠个人魅力的。以德治国?似乎从未出现过。

    德,真能治国吗?

    罗振玉先生指出,卜辞中的“德”,都可以借用为“失”,可见其本义是“得”。

    也许文化密码,就在于此。

    的确,德,首先是得与失。周公他们要考虑的,也首先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于来之不易,由于转瞬即逝,由于天命无常,由于天不可信,他们必须“有德”。

    因此首先要“有心”。

    于是,西周青铜器上的德,就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思是“心中所见”,是内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也就是“心得”。这就已经非常接近今天所谓“道德”,尽管在周人那里,道是道,德是德。但有没有“心”,很重要。

    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表示道德之德的“德”字。“中国”二字的最早文字记载,也在这件青铜器上。

    目前发现的“有心之德”,最早的是在何尊,原文是“恭德裕天”。这是成王时期的礼器,记载了周公营建成周(洛阳)的史实。其中,还有“宅兹中国”四个字,是“中国”一词目前发现的最早文字记载。这件出土文物雄辩地证明,周人在平息了武庚和三监的叛乱,完全有资格“居中国而治天下”时,“以德治国”的观念就萌芽了。

    显然,以德治国,就是周人的政治思想。这个直到今天还在影响我们民族的观念,是周文化和周制度的核心,也是他们的一大发明。周之前,是没有的。


    何为礼乐?

    以德治国是周的理念,但如何把理念转化成手段?周选择了礼乐。

    那么礼乐是周的发明的吗?并非如此,礼乐殷商就有,夏也有。而且,商人之礼是奢侈的,商人之乐也是华丽的,甚至特别重视音乐之美。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周公制礼作乐”?

    因为周公让夏商也有的礼乐脱胎换骨,使其与夏,商的礼乐完全不同。

    首先咱们先看什么是礼乐:从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看,礼就是礼器,即祭礼;乐就是乐器,即乐舞。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礼乐。而周公做的事情,当然并不仅仅是把夏商的祭礼和乐舞重新编排一遍,而是要实现质的飞跃和变化,从而把它们变成一种制度。

    换句话说,商的礼乐是仪(仪式),周的是制(制度)。

    周公是怎么做到的呢?

    祭礼和乐舞都是有序的,比如在祭祀仪式上,接受致敬和礼拜的天神地祇、列祖列宗谁坐主席,谁算列席,要有一个序列;参加祭祀的人,谁是主祭,谁算助祭,也要有一个序列。如此,才能行礼如仪。至于乐舞,也必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起承转合,井然有序,才能斐然成章。

    所以秩序是礼的本质,礼的精神。礼既然是秩序,那就可以用来处理人际关系,维护社会安定。这就是周公的礼。它的意义,当然不再仅仅只是敬神祭祖,更在于身份认同和社会责任。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和社会角色,比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也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只要明确这一点,各自安分守己,就不会动乱。

    礼背后的秩序是西周社会的定海神针,因此它必须被确定为制度,这就是礼制;必须被应用于政治,这就是礼治;必须成为普遍进行的教育,这就是礼教;必须成为类似于法律的东西,这就是礼法。

    可是秩序的背后同样还隐藏着不平等。因为所谓礼乐制度,说到底就是“以等级定秩序”。按照这种制度,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都不平等。而且,正因为不平等,才有秩序,叫“尊卑有序”。

    这就无法让人心理平衡。

    是啊! 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有的尊,有的卑?周公的办法,是用“乐”来调和。

    什么是乐?乐是音乐,也是快乐。换句话说,音乐是让人快乐的,要想快乐就得像音乐。

    那么,什么是音乐?音乐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而乐音的特点就是差异。不同的乐音,音高、音长、音强、音色,都不同。但组合在一起,很好听。可见不一样或不平等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组织。

    组织的原则就是和谐,和谐则是多样统一。这也正是礼和乐必须构成同一个制度的原因所在。没错,礼辨异,乐统同;礼讲多样,乐讲统一;礼维持秩序,乐安定人心。人心安定,秩序就能维持;秩序井然,社会就会稳定;社会稳定,新兴的周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周其实也是在摸石头过河:因为“君权天授”,所以要“以人为本”;因为以人为本,所以要“以德治国”;因为以德治国,所以要以礼维持秩序,以乐保证和谐,即“以礼立序,以乐致和”。

    天授是旗帜,人本是纲领,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周公的思想体系。


    封建到底是个什么鬼?

    前面提到了礼乐制度,那么是不是仅凭礼乐制度就可以让周公睡好觉了呢?当然不会这样,周还有另外三个制度:井田、封建、宗法,它们和礼乐并称四大制度。

    井田是经济制度,顾民生;

    封建是政治制度,从民意;

    宗法是社会制度,敦民俗;

    礼乐是文化制度,安民心。

    在此我们先来聊聊封建,此处说的封建,不是封建社会或封建主义,跟封建礼教或封建迷信更是两回事。

    封建,通俗地说就是“分封”,但叫“封建”更准确。因为不但要封,而且要建。封就是封邦,建就是建国。封和建,都是动词。邦和国,是名词。封邦建国,是动宾词组。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封建”。

    先说“封”。

    封就是“爵诸侯之土”。这是许慎的解释,也是学界的共识。说白了,就是分封诸侯的时候,要给他一片领土,一个地盘,还要明确地划出疆界。这就得“封”。

    具体做法,是在边境线上挖沟,叫“沟封”。挖出来的土,堆在两边高高隆起,叫“封土”。土堆上面还要再种树,叫“封树”。种树主要是为了加固隆起的封土,防止坍塌,同时也更醒目。至于那条沟,也有多用。它是疆界,也是渠道,平时蓄水养树,涝时可以排洪。

    封的意义在“疆”,所以也叫“封疆”。封出来的政治实体,就叫“邦”。

    因为周天下在理论上和名义上是周和周王的,周联盟的成员国不是“加盟国”,而是“隶属国”。其次,周王国与诸侯国,周天子与各国君,是君臣关系,并不能平起平坐。第三,各诸侯国的主权和治权,至少在名义上都是周天子授予的,天子对他们不但要封,而且要建。

    建,也许比封更关键。什么是“建”?

    建就是建国。它包括三个内容:授土、授民、授爵。

    授土:册封仪式是隆重的。祭坛由青白红黑黄五色土筑成,象征着东西南北中。诸侯封到哪一方,就取哪一方的土,再掺和代表中央的黄土,用白茅包裹交到诸侯手里。这就叫“授土”,表示诸侯拥有对那片土地的使用权。

    授民:赐给诸侯的人民则包括三部分:本族臣僚、殷商遗民,以及封地上的原住民。当然,这主要是指鲁、卫、晋、燕之类。其他邦国不一定有殷商遗民,原住民则一定有的,领导班子也一定是他自己的。这就叫“授民”,表示诸侯拥有对那些人民的统治权。

    授爵:指定国君,包括命名国号(比如宋、齐、鲁、卫),发表训示(比如《康诰》),赐予受封的象征物(比如冠冕、礼器、仪仗)。这就叫“授爵”,表示诸侯相对独立,权力合法,并拥有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的世袭权。

    封建制,把世界分成了三个层次。

    最高也最大的,叫“天下”。按照当时的观念,它就是全世界,所以又叫“普天之下”。天下的最高领袖叫“天子”,即周王,也叫周天王。他是天底所有人共同的君主,叫“天下共主”。他的邦国是王国,他的族人是王族,他的家庭是王室,他的社稷则叫王社。

    次一级的叫“国”,也就是“封国”。封国的君主叫“国君”,其爵位细分应有五等,统称则为“公侯”。所以,他们的族人是公族,他们的家庭是公室。他们的社稷,为人民立的叫国社,为自己立的叫侯社。

    再次一级的叫“家”,也就是“采邑”。采邑的君主叫“家君”,也就是大夫。大夫也是世袭的,叫“某某氏”,比如春秋时鲁国的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这也是家与国的区别:国君称姓(姬姓、姜姓、姒姓、嬴姓),大夫称氏。所以,大夫的族人是氏族,他们的家庭是氏室。

    天下、国、家,层次分明吧?

    这就是所谓“封建”。

    很清楚,封,就是“划分势力范围”;建,就是“厘定君臣关系”。为什么是君臣?因为诸侯是天子所封,大夫是诸侯所立。前者叫“封邦建国”,后者

    叫“封土立家”。后一种封建(封建大夫之家),也是有青铜器铭文为证的。

    所以,诸侯是天子之臣,大夫是诸侯之臣。大夫对诸侯要尽力辅佐,并承担从征、纳贡等义务。诸侯的义务,则有镇守疆土、捍卫王室、缴纳贡物、朝觐述职等。当然,如果受到其他诸侯欺侮,也可以向天子投诉,天子则应出面为他主持公道。这是天子的义务。

    同样,权利和权力也很明确。

    天子的权力是封建诸侯,这就是建国;诸侯的权力是封建大夫,这就是立家。但是大夫不能把自己的“家”再分封给别的什么人。也就是说,大夫没有再封之权。这个规定对中华文明的深远影响。


    井田与宗法

    聊完礼乐和封建,我们再来看看剩下的井田制度和宗教制度。

    诸侯们获得三授完成分封,下一步就是火急火燎地带人奔赴封区,定疆域,建社稷,封子弟,收赋税,分田分地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宗庙和社稷。宗庙祭祀列祖列宗,社稷则祭祀土地和谷神。这个祭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土有谷就有民。于是,社稷便成为国家政权的代名词。由此还诞生了一种建筑制度,即国都的中央是宫殿,宫殿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稷坛,叫“左祖右社”。

    分到的土地和人民也要整合。具体方案是人民编组,土地分块。先把一大片土地分成均等的九块,中间一块是“公田”,周边八块是“私田”。私田由按照血缘关系重新编组的农民包产到户,但八户农民必须先耕种中间的公田,才能再耕种私田。公田的收入,用于公共事务,这就叫“井田制”。

    从象征的意义讲,井田制甚至也是一种“封建”。或者反过来把封建看作井田。天下之中的周王,封国之中的诸侯,就是当中那块公田。

    最后聊聊宗法制,什么是宗法制?

    不管是天子、诸侯、大夫都会面临一个问题就是衣钵传给谁。有权继承的,当然是他的儿子。因为天子的王族,诸侯的公族,大夫的氏族,跟全社会一样都实行“父家长制”。这也是宗法制的一个内容。但所有的儿子都来继承,却不行。有些东西比如财产,可以分。爵位和权力,就分不了,只能传给一个儿子。没有规矩,儿子们打起来,那不坏菜了!宗法制,就是立规矩的。

    族的第一代叫祖,第二代叫宗。祖是开创者,只能该谁是谁。宗是继承者,必须有继承之法。宗法制就是规定谁为“宗”的,所以叫“宗法”。换言之,宗法就是“定宗之法”。周人立的规矩,叫“嫡长子继承制”,属于礼法,也是是宗法制的核心和关键。

    于是嫡长子横空出世成了祖宗家业的合法继承人(周之前的夏和商是怎么解决继承人问题的呢?)。按照这种制度,不但父亲的爵位和权力,就连父系家族的血统,原则上都只能由嫡长子来继承,除非没有嫡长子(正妻无出),或嫡长子无法继承。反过来,如果是嫡长子传嫡长子,一路传下来,不曾中断,那么,这样的传承就叫“嫡传”,这样的体系就叫“嫡系”,这样的血统就叫“正统”,这样的宗派就叫“正宗”。

    嫡,就是正妻。妻与夫相匹敌,所以叫嫡。妻生的儿子,就叫嫡子。嫡子当中第一个生出来的,叫嫡长子。

    与嫡相对的叫庶。庶,有众多(庶众)、渺小(庶几)、庞杂(庶务)、卑微(庶民)等意思。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庶的本义既然是众多,那就意味着卑贱。

    不过,庶子的地位低于嫡子,却并不因为嫡子的人数一定少,而因为庶子的母亲人数多。嫡子的母亲是妻,只能有一个,庶子的母亲是妾,可以有若干。按照西周的婚姻制度,贵族男子都可以有妻有妾。最低一等的一妻一妾,中高级贵族一妻多妾。这就叫“一夫一妻多妾制”。

    一妻多妾,也是宗法制的内容之一。

    妾既然人数众多,当然是庶。事实上,妾这个称谓就带贬义。它的本义是女奴,最早的女奴则是女性战俘。

    依照“一妻多妾制”,妻妾的来历就不同。妻叫娶,妾叫纳。妻,必须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才能与夫匹敌,也才能叫嫡。纳妾,则可以偷,可以抢,可以买,可以骗,还可以死缠烂打。因为妾不必有身份和地位。她可以是夫人的陪嫁,父母的丫环,青楼的女子,朋友的歌姬。因此,父母可以赏,朋友可以送,自己可以要,甚至霸王硬上弓。妾既然如此地来路不明,其地位可想而知。

    也因此,这样一种制度,就只能叫“一妻多妾”,不能叫“一夫多妻”。

    结合上面谈到的内容总结宗法三要素如下:

    一、父家长制;

    二、一夫一妻多妾制;

    三、嫡长子继承制。


    家天下

    随着周的四种制度建立,还促成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周朝变成了家天下。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贵族都是世袭的,但爵位却只有一个。所以贵族比任何人都更重视宗法。依照宗法制,天子、诸侯、大夫,都只能传位于嫡长子。其他儿子,包括其他嫡子,连血统都不能继承。但这些公子王孙,毕竟都是亲生的总不能撒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吧?

    于是只能一代一代的继续分封。天子的嫡长子做了天子,他嫡出的弟弟和庶出的哥哥,就分出去做诸侯,或者留在王国做公卿。同样,诸侯的嫡长子做了诸侯,他的弟兄们就封土立家,分出去做大夫。宗法制与封建制,严丝合缝,合二为一了。

    因此家天下就逐渐形成了:首先,天子是“天”的嫡长子,所以叫“天子”。诸侯则是天子的兄弟,大夫又是诸侯的兄弟。虽有嫡庶之分,却总归是兄弟。大夫和诸侯,跟天子既然是这种关系,岂能不“四海之内皆兄弟”?

    当然,这里说的是姬姓诸侯。但天子与异姓诸侯,以及姬姓诸侯和异姓诸侯之间,却有婚姻关系。比如姬姓与姜姓,秦国与晋国,就长期通婚,所以婚姻也叫“秦晋之好”。这样一来,天子、诸侯、大夫,不是兄弟就是叔侄,要不就是翁婿、郎舅、连襟、亲家。说到底,还是“一家子”。

    不过,周天下这个“家”是有层级的。周天子是皇天上帝的“嫡长子”,也是天下子民的“总爸爸”。以下,诸侯是“二级爸爸”,大夫是“三级爸爸”,小民则是“子女”,叫“子民”。

    子女也要成家立业,这些家庭也都有祖宗。以祖宗为统绪,家庭构成家族,家族构成宗族。宗族从属和依附于大夫构成氏族,大夫是族长。氏族从属和依附于诸侯构成国族,诸侯是族长。国族从属和依附于天子,就构做不了大夫的贵族子弟,就做“士”。

    而对“士”这一阶层的忽视却为周王朝的覆灭埋下了伏笔。


    士,被低估了的贵族

    士阶层的出现,是宗法制和封建制的必然结果。因为封来封去几代之后必然会出现无爵可袭的大夫之子,家道中落的公子王孙,以及王室和公室的旁支远亲,这些人构成了最低等级的贵族:士。

    虽然只是最低等级的贵族,但是士在历史上极为重要。

    其重要性是逐渐显示出来的。如果说西周是王的时代,东周是诸侯的时代,春秋是大夫的时代,那么战国就是士的时代。那时的士,周游列国,朝秦暮楚,拉帮结派,合纵连横,演绎出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活的戏剧。

    秦汉以后,我们民族进入帝国阶段,废封建,行郡县,诸侯和大夫这两级贵族不复存在,除了皇族,所有人都是平民。士便成为平民之首,与其他阶层合称“士农工商”。从汉帝国到清帝国,官僚集团主要由士组成,甚至一度形成所谓“士族”。士,最终成为中国历史的主人,尤其是中国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主人。

    周朝的士,是贵族,也有贵族的权利和待遇。权利包括祭祀权、参政权和从军权,待遇则低于王侯大夫,高于平民。例如:婚姻,一妻一妾;祭祀,三鼎二簋;乐舞,二佾(读如异),也就是舞女两行。

    但作为贵族,士“有权利,无权力”,最重要的是没有治权。因为天子、诸侯、大夫都有领地,比如诸侯有封国,大夫有采邑。这些领地,经过了授土、授民和授爵三大程序,因此领主不但有财权,还有治权。

    士就没有领地,只有食田,也就是某块田地的赋税归他,但对田里的农民不能统治。而且,还必须担任一定职务,才有食田,食田不是他的私产。拥有世职 (世袭的职务)和世田(世袭的田地)的,是少数。

    越来越多的士,都只能打工。

    其中能打的成了战士、保镖、刺客;舞文弄墨的做了史官、智囊、文秘;有经济头脑的成了管家、会计、经纪人;会方术的,当了郎中,风水先生。

    原本周朝的士,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和白领阶层。他们地位不高不低,人数不多不少,能量不大不小,最适合培养为中产阶级。如果当时周人这样做了,士将成为巩固各级统治、维护稳定的中坚力量。

    然而周人最大的失误,就在这里。

    从西周大封建开始,真正得到实权和实惠的,是诸侯和大夫。最后养肥的,也是这些中上层贵族。这对天子其实是不利的。因为诸侯和大夫越强大,天子就越虚弱。

    天子如此,诸侯也好不到哪去,因为同样的情况在诸侯身上也在发生。诸侯可能强于天子,大夫也可能强于诸侯。子公司超过总公司,岂能不乱? 只不过,春秋是诸侯架空天子,比如“五侯争霸”,战国则是大夫灭了诸侯,比如“三家分晋”。

    但无论哪一种,士都是帮凶。既然如此,那士为什么辅佐的是诸侯和大夫而不是天子呢?按书中的说法是因为:礼。


    周亡于礼?

    礼是如何束缚士的呢?对此书中讲了一个“爱国贼”的故事。

    鲁国大夫季孙氏有一个家臣叫的一个家臣南蒯 (kuǎi),是季孙氏封地费邑的宰。自从季孙氏把费邑承包给南蒯后,自己就不怎么管事,所以南蒯在那里当了三年的话事人。

    公元前530年,当季孙氏跟鲁国国君叫板的时候,南蒯选择站在国君一方,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嘛,毕竟要忠君爱国嘛。但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他治下的费邑人不干了。他们把南蒯抓起来,并给他讲道理说:“过去我等听命于先生,是因为忠诚于主上。现在先生有了那种想法,我辈却没有这等狠心。那就请先生另谋高就吧!您老人家的理想抱负,上哪儿不能实现啊!”

    此时的南蒯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可家臣爱国,何罪之有?

    当然有罪,这个罪名就是:僭越。

    用易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通房大丫头把自己当成了大老婆。

    因为家臣的本分不是忠于国君,更不是忠于天子,而是忠于大夫。因为大夫是家君,他们是家臣。所以他们公开宣布“只知有家,不知有国”。

    于是,爱家不爱国,便成了家臣的职业道德。这个雷人的观点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却在当时真实的存在。而且相对应的,王臣也就会先变成侯臣(诸侯之臣),再变成家臣(家君之臣)。

    因此,家臣们心目中的君臣关系,便只存在于采邑之中。什么镇守边疆,捍卫王室,不过一句空话。就连保家卫国也只能做到一半:他们只保家,不卫国。这时的周天子,貌似反而成了光杆司令。

    此时封建的弊端也暴露出来,它只是一种秩序。它确定的君臣关系和效忠对象,也是有层级的。具体地说,从上到下,天子之臣是诸侯,诸侯之臣是大夫,大夫之臣是士 (家臣)。从下到上,家臣忠于大夫,大夫忠于诸侯,诸侯忠于天子。

    诸侯可以“爱天下”,大夫可以“爱国”,家臣则只能“爱家”。严格按照这礼法的规定去爱,才叫忠。越级非礼而爱国,就是“爱国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就是礼:只认秩序,不管是非。

    按照这个礼”,诸侯如果对抗天子,大夫就应该跟着对抗,大夫如果反叛诸侯,家臣也会跟着反了。周的灭亡,这就是伏笔。


    冠礼的科普

    前面虽然提到了礼是周灭亡的伏笔,但是并不妨碍我跟大家分享一下在书中看到的关于“冠礼”的内容。

    冠礼又叫“婚冠礼”,其实就是贵族子女的成年礼。

    按照西周制度,孩子出生百日,要由父亲命名,表示他正式获得生命,成为家庭成员。如果是男孩,六岁开始在家学习,是家学。十岁进寄宿学校,是小学。十五岁入辟雍,这就是大学。二十岁大学毕业,就要举行婚冠礼,正式成人。

    婚冠礼是无论男女都要举行的,只不过女十五,男二十。这时要做两件事。

    第一是把头发盘在头顶,叫“束发”。然后女插簪子,叫笄(读如基);男戴帽子,叫冠。

    第二是请嘉宾为他们起一个字。名是卑称,字是尊称。前者用来称呼晚辈、学生、子女和自己,后者用来称呼同辈和同辈以上的他人。有了字,就可以进行社交,当然意味着成人。

    有字以后,男孩子就可以叫做士(广义的士),也叫丈夫。古人认为,儿童身高六尺,叫“六尺之童”。成年男子身高一丈,叫“一丈之夫”。所以,丈夫就是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因此冠礼同时也是订婚礼。

    由于男女双方的婚配都与束发同时,因此叫“结发夫妻”。如果女孩子还没有合适对象,则暂不订婚,也不起字,叫“待字闺中”。待字,其实是等待婚姻。但意义重大的是“加冠”。

    加冠一共三次:

    第一次加“缁冠”(缁读如资),这是用来参加政治活动的。

    第二次加“皮弁”(弁读如变),这是猎装和军装,所以同时还要佩剑。

    第三次加“爵弁”(爵读如雀),这是用来参加祭祀活动的,又叫“宗庙之冠”。

    一加缁冠,有参政权;二加皮弁,有从军权,三加爵弁,有祭祀权。有权利就有义务,何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三次加冠后,初冠的青年还要拜见国君和元老,主持仪式的嘉宾也要发表训词。这是最重要的一堂德育课。

    显然,束发和加冠,都意味着社会的规范和约束。而且,也都是以一种让人终身难忘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真正的人,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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