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大志的二合就像遇到了知己的俞伯牙，满肚子在农村同僚中得不到宣泄的各种想法朝着“钟子期”喷涌而出。
二合：“咱们这一代啊，是没有梦想的一代。你看《老男孩》，人家至少还有个唱歌的梦，咱们呢？赚钱，一切都是向前看。除此之外呢？小时候所谓的科学家梦，早就灰飞烟灭了。现在社会太过于急功近利了，好像只有有钱才叫成功，殊不知没有那些站在背后默默奉献的科学家，他们这些所谓有钱人屁都不是。”
大志：“确实。我曾经看到过有几个世界级的富豪，比如发表了类似‘读书无用论’这样的言辞。但正如你所说，他们把成功狭隘的定义在财富上了。大部分的科学家还是通过不停的读书深造，获取知识，再把所学所知用于科研，进而推动社会进步。这些在各个科学领域取得成就的人同样是成功的，甚至更值得世人追捧和尊重。”
二合：“还有信息化的今天，地球都成村了，可是你发现没有，虽然看似人跟人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了，可是关系却越来越淡薄。很多人不停的忙，为了生活奔波，甚至连思乡之情都淡了。古时候的近乡情怯，乡音无改的感觉都快没了。我觉着吧，以前人们在一个小圈子里虽然没有眼界，没有高科技，但这人跟人之间都是扎堆儿在一个熟悉的小群落里，这个群落虽然小，可很热闹，很有人情味儿，就像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独立却温暖的火堆，连成一串就是。现在呢，像是被某种冰冷的电缆强行串起来，却没有生机和情感的机器，看起来闹腾，却一点不热乎儿。好不容易整个广场舞联络一下感情吧，还有人觉得炒，觉得伤风败俗，我擦！！”
二合：“社会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自私了。归根结底是为啥呢？忙，节奏太快了，人们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都在拼命的忙，还得套一个坚硬的与世隔绝的外壳。殊不知，这种忙碌其实把本应该美好的生活都在一点一点的反噬掉。用个成语说叫啥，叫背道而驰，本末倒置。”
大志：“双刃剑嘛，没有社会的进步，也就没有现在生活的各种便利和进步。往好的方面看，现在社会虽然少了一些宁静，多了喧嚣，可是带给我们的便利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以前咱们联系只能写信，现在呢？一个电话，还能视频。同时我们也有更多机会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不同的风景。”
二合：“这个你还别说，我真没觉得这些所谓高科技的手机和视频比以前的书信好到哪儿去。一些都是为了方便快捷，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亲近的感觉了。以前收到一封信的时候啥感觉？亲。现在呢，虽然听得见，甚至看得见，可还是隔着时空。只有你的亲友亲笔写的白纸黑字才能让你有那种感觉。”
二合：“现在所谓的便捷，更多的时候像是在催促我们拼命狂奔，拼命追逐，却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反而把本在身边的一些东西都给忽略了。说到底就是，我们向往的到底是一种什么生活。”
大志：“可有梦就去追，不追怎么知道那种生活是不是我们向往的呢。如果只是偏安一隅，躲在自己个儿的小角落里不见世面，那又怎么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呢？”
二合笑了笑没掏出一支烟熟练的点上，从旁边摘了两个嫩嫩的地稍瓜递给大志，“来，尝尝咱们村的土特产。很久没吃过了吧？”
“是啊。在南方尤其是城市里哪有这种东西。”大志把少寡放到嘴里嚼着，感受着久违的香甜和一丝青涩。
这时候一个老头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路上。老头很老，须发皆白；老头很瘦，像是一棵被风雨摧残过的枯枝。太阳当空照，他头上却还裹着三道道蓝的白毛巾，蓝色背心贴在身上，脚下的胶鞋几乎跟地上的黄土混为一体。
他背上背着一大捆刚从河边割下的草，每走一步似乎都会把脚下的黄土路压出一个脚印。近两百斤的重量压在一百斤的老头身上，让大志想起了西游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里的那一出戏。
“还认识那老头是谁吗？”二合问大志。
“看不清脸。不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狗他爹吧。咱们村喜欢三道道蓝的也就他和二辉他爷爷了。”
“嗯，就是他。”
“一把年纪了还背这么重一捆草。哎，我记得他们家有拖拉机，还养了牛啊。”
“前两年跟儿子们分家了，拖拉机给了老大，牛给了老二，现在跟老三，也就是二狗一起住。结果二狗去年脑血栓瘫了，媳妇也跟人跑了，现在六十多三道道蓝反而成了二狗他们家顶梁柱，又要照顾瘫了的儿子，还要供孙子孙女上学。养了一群牛羊，每天上午割草回去拌饲料，中午做饭，下午去河滩放羊，晚上回去接着操持。这老头，呵呵。”
“老大老二他们也不说管管吗？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爹亲兄弟呢。”
“能怎么管？他们也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自己又没啥本事，能时不时的给点钱帮衬一下就不错了。”
大志看着孤零零背着绿油油一大捆草走在黄土路上的红背心老头，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若非肩有千斤担，谁愿拿命赌明天。可对于有些人来说，能有今天的苟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二合拍拍大志的肩膀笑着说，“这种事情在农村多的很，用不着感慨。其实相比有形的负担，比如那两百斤重的一捆草，无形的压力更可怕。如今时代已经变了，不像以前。以前是觉得农民苦农民累，现在最轻松的就是农民了，一年到头其实也就忙碌那么几天，最苦最累的反而变成了城里人。”
“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回来吗？”二合又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看向远方，“其实村里人背后怎么说我我都清楚，我不是傻子，呵呵。”
“那你不介意吗？”
“刚开始挺介意的，后来就没事了。生活是自己的，我可不想活在别人嘴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别人笑我太疯颠，我笑别人看不穿。呵呵，村里什么都好，就是闲言碎语多，虽无恶意。”
“确实，那你当年为什么回来？我听说那时候你在北京的工作挺好的。”
“没错，那时候我在北京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搜狐做媒体运营，而且那年正好赶上了公司上市，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大好，呵呵。公司不错，同事不错，如果我能坚持到现在，说不定人生又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记得刚毕业在北京那会儿，我跟一帮人在地下室合租。合租的什么人都有。一对夫妇带着俩孩子打工的。日子过得节衣缩食什么都不敢买，还整日提心吊胆怕丢工作。还有一个女孩儿，每天早出晚归，不是被上司责骂就是被同事欺负，隔三岔五的就能听到她在隔壁房间嚎啕大哭。另外一个小伙子在一家软件公司做研发，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然后有一天突然就心梗猝死了。那天我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120过来拉人。看着白布里边的那个曾经朝夕相处现在已经冰冷变成尸体的人，我那天一宿没睡着。”
“还有个中年姓乐的大叔，就睡我下铺，我们都只知道他是河南人，来北京找他走丢了两年半的儿子，家里老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心脏不好，妻子在山东打工。这种家境怎么样？呵呵，不过这位乐叔可不是一般人，一天人家只睡三四个小时，同时打四五份工。有一天喝醉了我们一起聊天的时候他喝多了就哭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哭的那是稀里哗啦，你猜他跟我们说什么？他说有一次回家，他看着瘫痪在床多年的老父亲，心里突然在想：他就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如果下手掐死她的话，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一种解脱。然后他就问我，说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不孝顺，还不如个畜生，可是他心里真的有这种想法，还不止一次。”
“唉——每天看着这帮人，我仿佛就像是在看不久以后的自己。那段时间早上挤地铁，晚上加班到十点多才能到家，整天忙忙碌碌却又好像碌碌无为。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向往的城市生活吗？显然不是。所以我才决定回来，回到农村，过着轻松自在不愁吃喝的日子。
“很多人会说我书白读了，对社会没什么贡献，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其实仔细研究历史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对这个社会都没什么贡献，更多人都是在为自己而活。你说那些大公司的大领导，什么企业家，满嘴放炮的专家学者或者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就比我大吗，一点都不见得。他们或许为很多人创造了一些就业机会，可我种的粮食也养活了不少人不是吗。”
“其实说到底，人要认清一点，每个人都是在为自己而活，只要不走邪魔外道，那怎么活就行。不要谈什么贡献，你口中的贡献说不定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个灾难也未可知，比如原子弹这玩意。汽车飞机也是，交通是便利了，可也害死不少人不是吗？世界卫生组织提供的数据显示，全世界每年因道路交通事故死亡人数约有125万，相当于全球每天有3500人因交通事故死亡。每年还有几千万人因此而受伤或致残。现在交通事故是15-29岁年轻人的首要死亡原因。自汽车发明以来,全世界大概有3000万人因车祸而丧生。3000万呐，你想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总死亡人数也不过1000万而已。”
二合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解读，像是个看破红尘，领悟人生真谛的得道高僧。
大志则在一旁听着，思索着，然后笑着说：“你说的确实是事实，可换个角度想，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经得起人的挑剔。水润万物，可洪水吃人；火驱野兽，但火灾无情；甚至那些静静待在一个地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花草树木都有可能致人死地。科技的进步是把双刃剑，就看是什么样的人握着它了。我其实很欣赏你这种淡然超脱像哲学家一般的生活态度，但我现在肯定做不到。”
“这就叫人各有志，不过将来你应该会选择跟我一样的生活，呵呵。你等我一下，我发现个好东西。”二合笑笑站起身，跑到前边的一块田埂旁边附身拔了一棵上边长满或黑或青的小果的草过来。
“黑蛋蛋？”大志看着很久没吃过的这个东西，口水开始在嘴里蔓延。
“咱们土话叫黑蛋蛋，这个学名叫龙葵草。成熟的黑色能吃，紫色没熟的有毒。”二合摘了几颗放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把剩下的都给了大志。
“而且以前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在觉得其实哪儿哪儿都差不多。以前右边千山万水觉得很新奇，现在更多的是走马观花。就是因为速度太快了，快的我们忽略了周围太多的美好。你拿咱们村的这片河滩来说，很漂亮的一个地方。可即便是住在这里几十年的我们都不会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执掌。去年开始我就好好看了看，然后就看到很多以前从没有注意的东西。比如这棵小小的龙葵草，咱们刚刚吃过的地稍瓜，还有小时候常吸的那个甜甜的‘蜜’，原来叫地黄，是一种药材，可以用来补气血。还有我闹笑话的那个‘红枝绿叶开白花’，原来就是在书本上听到过无数次的荞麦，哈哈。”
“如果你真的用心就会发现，我们不需要走遍天涯海角，形变千山万水，就这么一小片河滩就够你看一辈子了，每天都有新发现。你知道吗，我把这些小时候吃过玩过的什么地稍瓜、酸枣、地黄、龙葵草、白茅根、鸦葱、野韭菜什么的都搬到我家那个小农场去了。我担心有一天这些东西慢慢都被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给轧没了，呵呵。”
“以后我还想搞一个农家乐，里边都是咱们小时候常见的那些玩意儿。唉，时光太快留不住，能想办法让它慢下来也是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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